这是以前我交的一篇课程作业(为了发乎也进行了大幅删减),以《汉书·匈奴传》为例子,分析了班固和司马迁写作手法的差别。
虽然该文达不到专业的水准,但是我想也足矣回答这一问题。当然,里面的很多观点是我的个人浅见,认同与否凭君自判。
记述匈奴的诸史料中,《史记·匈奴列传》与《汉书·匈奴传》年代最早、内容最详,历代匈奴研究者无不将其奉为圭臬。内容上,二者高度重合,《汉书·匈奴传》大体因袭了《史记·匈奴列传》中的记载。
虽然郑樵称班固此举为:“尽窃迁书,不以为惭”。但班固的因袭是有取舍的,班固对《史记·匈奴列传》有大量删截、增补、倒句等细微改动。
这些细微改动累计形成合力后,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彻底改变了《史记·匈奴列传》的内核精神。
(一)填补内容
1、增补单于、吕后书信
班固增补最长的一段史料,是冒顿单于致吕后的信函。关于这次双方书信往来,《史记》载:
“冒顿乃为书遗高后,妄言。高后欲击之,诸将曰:‘以高帝贤武,然尚困于平城。’于是高后乃止,复与匈奴和亲。”
关于信的内容,仅用“妄言”二字概括。班固《汉书·匈奴传》则补入更多细节:
“乃为书,使使遗高后曰‘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高后大怒,召丞相平及樊哙、季布等,议斩其使者,发兵而击之。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问季布,布曰:‘哙可斩也,前陈豨反于代,汉兵三十二万,哙为上将军。时匈奴围高帝于平城,哙不能解围。天下歌之曰: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今歌吟之声未绝,伤痍者甫起,而哙欲摇动天下,妄言以十万众横行,是面谩也。且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高后曰:‘善。’令大谒者张泽报书曰:‘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日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冒顿得书,复使使来谢曰:‘未尝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因献马,遂和亲。”
同一事件,《汉书》洋洋数百字,不但囊括三件信函的内容,而且记载了劝谏人物,争论过程,并收录了民间有关白登之围的一首歌谣。
班固通过增补单于无礼之文辞,展现了匈奴桀骜之态度,又借季布之口,总结匈奴此举“璧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既强调了匈奴恃强而霸凌弱小、野蛮而不谙礼节的形象,又暗示了汉家统治者忍辱负重,以德报怨的大度,将一褒一贬体现的淋淋尽致。
另外,文中描述冒顿单于时使用了“陛下”、“赦”、“献马”等词,都在对汉尊匈卑进行暗示。细思彼时汉匈攻防之情形,便知此用词之不合常理。关于为何二者记载事件相同,内容却大相径庭,笔者以为原因在于:
一方面,司马迁距离吕后时代尚不遥远,彼时汉匈关系仍旧紧张,对于冒顿单于如此轻薄的致辞,以及作为一国之母的吕后委曲求全的回函,自然有隐去之必要。所以仅以“妄言”、“复与匈奴和亲”等几字概括。
另一方面,班固距吕后时代已近二百年,匈奴已不如当年之勇,汉朝人对匈奴的畏惧一扫而空。因此,在这种胜利者心态的驱使下,班固与东汉统治者,更能够坦然面对这二百年前的耻辱。
2、增补地名“五原、朔方”
对一次匈奴入掠事件,《史记》载:
“其秋,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
《汉书》载:
“其秋,匈奴大入云中、定襄、五原、朔方,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
《汉书》补入“五原、朔方”,二地位于今内蒙古包头、巴彦淖尔地区,是武帝在夺取匈奴的河南地所新置之郡。
司马迁缘何漏记,究其原因,有人认为是迁之疏忽,亦有学者认为,是司马迁对汉武帝劳民伤财的经济、外交措施的无声抗议。但因二郡来源的特殊性,其存在本身对汉朝具有着象征意义,故班固将二郡补入《汉书》,纠错的同时,也表达出强调武帝武功,宣誓汉朝对二郡主权之意。
3、遣返汉使事件的增词
对匈奴且鞋侯单于归遣汉使一事,《史记》载:
“且鞮侯单于既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
《汉书》载:
“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
因袭司马迁原有15字的基础上,班固在两句话之间插入“恐汉袭之”四字,把新单于归遣汉使的行为归因为惧怕汉朝。前述增补尚属以实论事,而该处增补显然为臆测。
且不论班固何以知晓百余年前单于的心理活动,如果匈奴果真惧怕汉朝,那么扣押汉使的行为本就不会发生,但翻阅史料会发现,就算此次归遣事件之后,匈奴仍有扣押使节之举。
因此,笔者认为班固”恐汉袭之“四字,虽有一定可能性,但更多为其本人的臆测,如此更改之目的,是为了强调汉朝对匈奴的强大威慑力。
(二)删减内容
1、删减“瓯脱之争”的内容
冒顿单于时,发生东胡向匈奴索取“瓯脱”地之事。“瓯脱”即匈奴、东胡交界的荒地,实质为双方缓冲区,东胡索要此地有霸凌试探匈奴之意。关于匈奴众臣对此事的态度,《史记》载:
“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
结果是冒顿单于尽诛言退者,东征尽并东胡之地。《汉书》的记载则是:
“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
将“予之亦可,勿予亦可”改为“予之”,虽精简六字,但却产生以偏概全、误导读者的效果,使匈奴众臣对此事摸棱两可的态度,变成了言之凿凿,让读者误认为匈奴群臣怯懦,意图让地,是冒顿单于力排众议,方才击败了东胡。笔者认为,此处是班固通过删改文字暗贬匈奴的笔法。
2、删减公孙贺出征细节
《史记》载:
“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而还,不见匈奴一人
《汉书》因袭为:
“遣故太仆公孙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
将“不见匈奴一人”六字删去。虽然保留了出征人员、起止地点等信息,但是删去该六字,仍有掐头去尾之嫌。在不对读《史记》的情况下,仅凭《汉书》,后世读者无法判断,此次出征是汉军进入无人之境,单纯行军了两千里。还是一路势如破竹,接连击败匈奴阻挠后,深入匈奴腹地两千里。
3、删减“葆塞蛮夷”
在匈奴略边的一次记录中,《史记》载:
“至孝文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
《汉书》因袭为:
“至孝文即位,复修和亲。其三年夏,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为寇”
删去了“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掠人民”一句,也就是隐去了此次匈奴入掠的具体对象其实是“葆塞蛮夷”。
葆塞蛮夷,即是内附汉朝的塞外匈奴人,替汉朝防守边境。也就是说,匈奴此次入掠的主要对象并非汉人,反而是置于汉朝统治下的同族。
班固将该句删去,也就模糊了此次匈奴掠夺的对象,仿佛匈奴历次掠边,遭受损失的均是汉民,同时也隐去了边防地带有大量塞外民族替汉朝守边,并与边郡汉民一样遭受了损失的事实。
(三)变更语句
《汉书》在很多细节上,不仅进行了删减,甚至干脆以其它字词代替了司马迁的原文,使得史料意思彻底改变。
1、改“不能至”为“不敢”
《史记》载:
“匈奴欲遮之,不能至。其冬,欲攻受降城,会单于病死”
《汉书》则载:
“单于欲遮之,不敢,其冬病死”
一方面,改“不能至”为“不敢”完全颠覆了事实。前者为匈奴受到未知因素影响而不能至,这种因素既可能是主观的,也可能是客观的。后者则完全将原因归结为主观因素。
另一方面,《史记》明确记载,匈奴虽未至,却仍“欲攻受降城”,后因“会单于病死”才作罢。《汉书》则抹去匈奴计划攻城一事,直接记录单于“其冬病死”,使得该段很容易产生歧义,让后世读者以为单于“不敢”“遮蔽之”,冬天就逝去了。
事实却是单于直到去世前,仍在谋划对汉朝受降城的袭击。通过一改一删,让一段本来记录汉匈双方你来我往、激烈交锋的过程,变成了汉朝凭强悍的实力逼退匈奴的过程。
2、改“天子”为“王”
《史记》载:
“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
《汉书》因袭为:
“破逐襄王,而立子带为王”,改“天子”为“王”
“破逐周襄王”是毋庸置疑的历史现实,班固如实记录。但班固显然对戎狄立天子的描写不甚认可,天子在汉时仍是皇帝的代称之一,董仲舒所改良的儒学思想,也宣扬了天人理论,认为天子受命于天,统御万民。
将被戎狄改立的周王亦称“天子”,在班固看来有着危险的影射含义,戎狄可对应匈奴,天子对应汉朝皇帝。称戎狄改立之周王为“天子”,这种说辞在班固看来自然是危险的。
彼时的政治环境也对此高度敏感,距班固时代不久的两汉之交,赤眉、绿林等皆曾扶殖汉室宗亲为帝,实则刘玄、刘盆子皆为傀儡。因此,不管是天子被“立”,还是戎狄“破逐”受命于天的王,二者都触犯了东汉统治者的敏感神经,也都与汉儒的天人思想不符。
班固改写《史记·匈奴列传》之促因
(一)汉匈关系的深刻变动
在司马迁时代,汉朝刚刚转变了对匈政策,开始频繁北击匈奴。虽然军事行动产生了理想的效果,使匈奴“幕南无王庭”,但为维持高昂的战争成本而推行的“均输”、“平淮”、“算缗”“告缗”等政策,也拖累了经济民生,激化了社会矛盾,举国上下对武帝政策的质疑之声此起彼伏。武帝死后仅六年,霍光便召集地方贤良文学来到长安,与桑弘羊展开论战,大肆抨击武帝时代的经济、外交政策,此次会议的召开正是举国不满武帝政策已久的体现。
此外,匈奴在武帝晚年颇有卷土重来之趋势,先后击败李陵、李广利等人,再次开始入掠边郡,武帝的对匈政策耗费巨大却无法彻底解决匈奴问题,更加重了举国的不满。
司马迁也是质疑武帝政策的一员,这在《史记》的文字中亦有表现。提出汉匈同源,并将匈奴视作与汉平等之一国,还通过中行说之口,为匈奴收继婚等习俗进行辩护,暗示统治者应当尊重对手,对匈和睦。
班超所处时代的汉匈关系全然不同。武帝以后,汉朝在军事上继续对匈奴进行频繁打击;在政治上联合乌孙、月氏等西域国家围堵匈奴。经年累月,匈奴失去了幕南大部分牧场,被汉朝切断了通向西域的道路。加之草原地区自然灾害频发,天灾人祸的双重打击,使匈奴本就脆弱游牧经济的雪上加霜,人畜大量死伤。经济上混乱、军事上失利,又致使政治上频繁内讧,甚至出现内战。
一旦内战,便有一方力量引汉为强援,帮助自己击败对手。接连不断的动荡中,不但匈奴自身力量大幅削弱,而且对汉朝更加依附,到了班固时期,匈奴已然日薄西山。班固更是跟随大将军窦宪亲身参与过永元年间的对匈作战,亲赴漠北,见证汉军取得大捷,在燕然山亲自撰写了石铭。
面对依然丧失了还手之力的匈奴,汉朝人曾经的敬畏之心一扫而空,意气风发的自豪感取而代之。就这样,武帝时代的对匈强硬政策,终于得到了后世认可,司马迁、贤良文学等发出的反对之声,也就失去了其社会土壤。这一变化体现在《汉书》中,就表现为尊汉崇儒,蔑视匈奴。
(二)司马迁与班固所处时代主流意识形态的不同
在司马迁早年,先秦遗风的余波仍在发挥着作用,思想领域处于较为宽松活跃的状态,汉朝统治者也长期奉行黄老之学,崇尚无为而治。司马迁在此种社会氛围下成人,并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与价值观。
元光元年,武帝开始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宣扬董仲舒的大一统、天人感应等思想,公开层面不再认可法、道等理念。但是这种变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儒家以外的各家学说在一段时间内还发挥着影响,信奉百家思想之人还活跃在社会各个领域,司马迁便是其一。
司马迁对儒家学说并未产生死心塌地,奉若至宝的信念。因此,不以汉儒之准为准的司马迁,能够在《史记》中表达出诸多带有忤逆色彩的内容,还能在社会层面收获广泛认同。
到了班固时代,儒术独尊已久,甚至儒家内部演变出了今文经、古文经两大派系,两大派系又各自衍生出支派,彼此争论不休,不管是王莽还是光武帝,都要从儒家学说中寻找执政的合理依据,光武帝本人甚至深深陷入对“谶纬”的迷信当中。
因此,班固不再将匈奴视为与汉平等之一国,而是以“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之态度看待匈奴,同时又以夷夏之别鄙夷匈奴人的习俗,不再将匈奴地位与天朝等同。而儒家所宣扬的道德理念、封建纲常,已被东汉士人标榜为身份文明之象征,世家大族们不但世代把持着政治,也通过研经治书,广收门徒,演化为一个个标榜礼法的学阀门派。
“收继婚”、“披发左衽”等草原民族特有之风俗,在这一时代也就不再被正统自居的东汉社会所理解和包容看待了。于是,班固在《汉书·匈奴传赞》中明确评价匈奴:“被发左衽,人面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人面兽心”之评价,与发饰、衣着、习俗等挂钩在了一起。
(三)司马迁与班固二人之个人因素
司马迁出生于史学世家,其祖先早在西周便于王室任史官,其父司马谈为太史公,从《太史公自序》中收录的司马谈《谈六家要旨》一文可以看出,他兼蓄百家思想,并尤为重道。
厚重的家学渊源影响了司马迁,使其不仅树立了超脱于现实桎梏的崇高理想,更继承了先秦史家秉笔直书,讽谏现实的不屈精神。这种精神使他百折不挠,从他遭受宫刑后仍旧笔耕不辍便可窥见。
其在《报任安书》中言:“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并列举韩非、屈原、孔子等人落难而成书的例子,借以自勉。
深厚家学和曲折经历塑造其浪漫、感性、包容的性情,体现在《史记》中,表现为对民生疾苦的关注,对屈贾等人的同情。
李长之曾评价司马迁:“他有着深切的悲剧意识,他赞赏那些不顾命运的渺茫而依然奋斗,却又终于失败了的伟大人格”,笔者认为此观点有一定道理,据此观点进一步推想,司马迁这种对个人的共情心理,是否会延伸到匈奴这个崛起于塞外苦寒之地、屡遭打击却顽强生存的民族身上呢?
班固先祖本为楚人,至班台,秦汉之际避于楼烦之地,“致马牛羊数千群”并“以财雄边”,后人据此入仕,累世为官。其父班彪为文史大家,晚年始续《史记》。
可以看出,班氏家族之兴与汉朝崛起、儒家独尊的历史进程是同步的,不似司马迁家族一样累世治史,远溯西周,深受先秦史风浸染。
班固其人教之司马迁,有着强烈的入仕之心,在向东平王刘苍上《奏记东平王苍》一文中,称赞刘苍“昔在周公,今也将军”,以求得到提拔,体现了班固意欲入仕的迫切心情。
当年届四十仍只是个郎官时,班固有感而作《答宾戏》,赋首自言:“永平中为郎,典校秘书,专笃志於儒学,以著述为业。或讥以无功,又感东方朔、扬雄自喻以不遭苏张、范、蔡之时”,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章帝读罢立即晋其为玄武司马。
甚至晚年本已辞官在家,却仍自荐入外戚窦宪幕中,任中护军,从征匈奴。与窦宪一起飞黄腾达的同时,献上《窦将军北征颂》一文,称赞窦宪“眇兮与神参”。最终因窦宪落马而受到株连,死于狱中。
此外,班固之一生可谓著作等身,但是通观其传世之作,大都具有为政治服务的现实色彩,其《两都赋》诞生在两都之争的背景下,班固通过作赋,迎合了东汉统治者定都洛阳的意图;《白虎通义》为奉旨参会并整理白虎观会议的内容,缓和了儒家内部的经义之争,有利于维护东汉的思想统治。
可以说,仕途始终是班固人生的主要追求之一,在这种人生观的指导下,班固全心全意为东汉统治者服务,也就必然不会写出《史记》一类讽刺现实、忤逆帝王的作品。
最后,也不得不注意到一点,《史记》这样带有忤逆色彩的私撰史籍能够得以传世,并且逐渐受到认可,也并非一帆风顺。汉朝统治者一开始便将其束之高阁,严格管控,即使是宣帝之子、东平王王宇“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也断然遭拒。
经历了两汉之际的乱世,尤其是王莽篡汉事件后,汉朝统治者对文化忤逆更加敏感,开始严加管控修史之事,甚至班固本人早年也遭人告发,因“私修国史”的罪名身陷囹圄。因此,即使东汉曾有人写出过《史记》一样的西汉史,也逃脱不了抄毁、散佚的命运。
《史记》开二十四史先河的同时,也就成了“史家之绝唱”。班固之改《匈奴列传》,既反映了中国古代政治、思想之变迁,也反映了匈奴民族的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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