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影视剧中的盛唐长安城，总是大开大合的悬浮美梦。若深入唐史，看唐诗典章、唐人笔记、敦煌遗书和文物古画，方才领略真实的唐人社会风貌，是那滚滚人间烟火气。

白居易笔下的“面脆油香新出炉”什么滋味？城里坊间，春风拂槛的美人如何化妆穿衣？夜宴、游园、狩猎、游侠、从军、皈依寺庙，大时代里流转的各阶层唐人，怎样度过人生的朝朝暮暮、春夏秋冬？长安这座伟大的城市，是如何存在，如何运转，又如何消失的？

唐史作家师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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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有多富裕？

@乌龙：历史上的长安城究竟有多繁华？大唐是国人最爱的朝代吗？

师永涛：我们对长安繁华的印象一是来自“百万人口”，二是来自唐代的物质文明。实际上，百万人口构成的都市场景，在中国历史上并不罕见。比如北魏洛阳时代，据《洛阳伽蓝记》记载，北魏洛阳居民有十万余户，加上皇室、军队、僧侣等，人口当在六七十万以上。隋唐洛阳、北宋汴梁等也都是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但唐代长安的繁华依然深入人心，是和唐代灿烂的外来文明有关。自汉武帝时代张骞凿空西域至唐代800年的时间里，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地理大发现带来的文明交流与融合的成果在唐代集中爆发。通过贸易或朝贡体系，大量的异域物品和文化在唐代涌入中国，深刻塑造了唐代长安的“国际性”，使得唐代长安成为了中国古代都城的典范，进而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

关于中国人最爱的朝代是哪个？有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我们经常能看到一些人，甚至是搞历史或文学的人引用英国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的名言：“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X朝。”有的教材都在引用这句话。有说宋朝的，作家李国文《唐朝的天空》（人民文学，2003年第8期）一文说住唐朝。其实这句话出自《展望21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一书的序言部分，池田大作问汤因比愿意出生在哪个国家，汤因比说他愿意出生在公元1世纪佛教已经传入的中国新疆。所以，这是个仁者见仁的问题。就我个人而言，虽然我是唐史写作者，但我更喜欢活在当下。

@药师傅：电影《妖猫传》中长安城的盛景——街坊灯火通明，女性浓妆艳抹、穿着开放，和真实的历史是否吻合？关于唐朝，有哪些如今的影视作品难以还原的现象？

师永涛：唐代长安施行里坊制和宵禁，也就是城市的基本面是一个个坊墙围起来的大社区，晚上不能在坊墙外活动，所以有种观点认为唐代长安的贸易多被限制在“市”中进行。但里坊并非单纯的居住区，而是生活区。长安的里坊中，有农产品，有酒肆、邸店等消费场所，有车店、赁驴等交通服务，寺观作为公共空间还有娱乐活动。人们在其中婚丧嫁娶，度过一生。所以唐代长安的盛景我们怎么想象都不过分。

我们应该理解，逝去的生活是一去不复返的，我们只能还原，无法再现。就像年代剧，演员们表演的年代我们或者经历过，或者离我们不远，但当其不在一个大的社会环境中时，虽然服、化、道很还原，但我们仍然能够觉察到这是影视剧，而非真实的生活。对于唐代题材的影视剧也是一样，而且难度更高，毕竟唐代没有影像、声音资料留存，我们尽管可以通过史籍、壁画、文物等来做还原，但唐代真实的生活场景可能我们永远无法抵达。这也是历史的迷人之处：不仅有历史的遗憾，也有历史的“想象力”——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唐朝。

@ontheroad9898：为何诗仙李白好像总是在游山玩水，几乎从未工作过，他的钱从哪来？

师永涛：李白为啥这么有钱，很多人说李白家可能是经商的，但这缺乏证据。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自己：“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我们不管李白是不是吹牛，他仗剑去国游历的时候，应该是带了不少钱财。我们通过李白的诗歌《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献从叔当涂宰阳冰》提及的他的叔叔李云、李阳冰可知，李白家族是官宦家族，家中肯定是有产业的，所以有钱财。

其二，李白一生经历了两次婚姻，都是成为“赘婿”，嫁入豪门。第一任夫人是唐高宗时期宰相许圉师的孙女许氏；第二任夫人是武后时期宰相宗楚客的孙女宗氏。这两次婚姻对李白除了政治上有支持，钱财上应该也有不小的支持。

其三，唐代著名文人给别人写碑志价格非常高，还很抢手。比如李白和杜甫都曾拜见过的李北海李邕，据《旧唐书·李邕传》记载：“邕早擅才名，尤长碑颂，虽贬职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从赍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受纳馈遗，亦至巨万。”李白当时虽然不是“顶流”，但也是非常著名的文士了，《宋本李太白文集》留存的李白写的碑、铭、赞、颂这些写给别人的“商业性质”文章就有30篇。这也是李白的收入之一。

唐代女性形象

@赞美虚无：唐朝时期，女性的社会地位比其他朝代更高吗？唐朝女性的开放表现在哪儿？各阶层唐女的生活真实现状是怎样的？

师永涛：一、关于唐代女性的地位，学界有很多研究，总体而言唐代女性的地位或者说自由度是高于其他朝代的，这不仅体现在服饰的大胆、开放上，唐律对于女性的财产继承权、离婚的自由等都有制度性保障。

我从一个大家不太注意的角度来讲一下。中国女性在绘画中的形象自唐代开始丰满。在那之前，中国绘画中的女性形象多以“神女”和“列女”为主，比如汉画像中的西王母形象，比如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中凌波微步的洛神和《女史箴图》中的女性道德模范。

而到了唐代，以壁画和绢本画构成的“绘画”中，皇后、贵妇人、仕女、平民女性的形象大量出现，中国女性的形象从云端到了凡间，绽放出了无穷的魅力。到了宋代，甚至因此而成为了绘画中独立的画科：仕女画。

我们很难完全讲清楚女性绘画在唐代大放异彩的具体原因，其背后很可能是多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提升、社会开放和文化自信、门阀士族背景下女性代表的家族势力。

二、关于唐代各阶层女性的生活状态，我推荐阅读姚平女史的《唐代妇女的生命历程》。姚平老师不仅探讨了唐代女性在婚姻中的生活，她同时把婚姻之外的女性，例如艺妓、女道纳入讨论范畴。

三、但我们也不应该对唐代女性的地位和开放程度有过度阐释，她们生活的社会大环境依然是一个礼教背景的社会。比如尽管唐代女子对自己嫁资有法律保护的支配权，但在执行层面，女子一般会用权利渡让的形式换取家庭和谐，这个女子权利渡让的形式在中国古代一直是常态。

@南巷花猫猫：唐代女子以丰腴为美，“丰腴之美”的定义是什么？

师永涛：丰腴就是丰满的意思，丰满不等于胖，大概类似我们今天的“富态”“微胖”这样的审美。实际上，这些年历史和考古学界对于唐代“以胖为美”的说法有纠正，比如论文《唐代“以胖为美”之审美观的考古学观察——以唐代纪年墓所见女性形象为中心》（《文物》，2020年第一期），统计了23座唐墓女俑和唐墓壁画中的女性体态，发现唐代女性丰腴的形象主要集中在武则天到玄宗的盛唐时代，其他时期唐代女性形象都是比较清廋、修长的。这种丰腴的形象可能是盛唐时代对于“美好”的审美体现，体现了人们对于富足生活的想象，这种想象和开天盛世产生碰撞，从而成为了我们对唐代的一种文化记忆而深入人心。

唐朝社会风貌

@pennyP：唐朝上流社会崇尚“胡风”，他们也会模仿胡人吃烧烤吗？古人烧烤都吃些啥？

师永涛：唐人对“胡风”的追逐主要在胡食、胡服上。烧烤，顾名思义烧着吃，可能是人类最先掌握的烹饪方式，不独是胡人带来的。洛阳烧沟61号西汉墓壁画有一副《庖厨图》，里面的烤串和烤炉，和今天一模一样。

唐代烧烤吃啥？今天咱们烧烤啥，唐人就烧烤啥。什么牛羊肉、扇贝，唐人也吃。当然，唐代没有辣椒，但是有花椒、胡椒、茱萸提供麻辣味。还有今天吃了犯法的，唐人也吃。唐人刘恂的《岭表录异》记载：“广之属郡潮、循州，多野象。潮循人或捕得象，争食其鼻，云肥脆，尤堪作炙。”“炙”就是烧烤，说是唐代广东的潮州、循州（罗浮山以东区域）还有野象，广东人就把象鼻拿来烧烤。

@阿虾大侠：唐朝时期很多年轻人会去皈依寺庙吗？

师永涛：我知道现在有很多年轻人喜欢抽签、算卦、问神，但是唐代可能还不太一样。唐代确实有一段时间出现了大量人群出家（当和尚或道士）的情况，就是在安史之乱后，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年）到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年）期间。

唐代由于僧道可以免除租庸，也就是免税、免劳役，所以出家是非常热门的“职业”。但是正因为出家好处多，所以唐代出家很难。必须经过官方认证才能出家，私自出家处罚是相当严厉的。

在唐代要出家，要少年时代成为沙弥，向官府申报，登记成为童行籍，开始学习经文。然后成年后要参加州府的试经考试取得正度资格，这个时候官府会给你发“资格证书”——度牒，然后由师父举行剃度仪式，正式出家。

但这种情况在安史之乱的时候出现了变化，由于国家要平叛安史乱军，但经费得不到支撑，于是在肃宗至德二载开始卖告身（当官资格）、官勋（可理解为升官资质）和僧道度牒，尤其是僧道度牒不可胜计。再加上各个藩镇节度使为了不给中央纳贡，也变着法的让治下民众变为僧道，到了唐武宗的时代，由于大量人口出家，国家已经因为没有生产人口维持不下去了。《旧唐书》李德裕传记载，在武宗上位前的敬宗时代，徐州节度使王智兴治下的江、 淮，一家三口人就有一个出家，李德裕在一个发度牒的地方查询，发现一天一百多人出家，只有十四人是旧日沙弥，其余都是苏、常百姓。

最终就导致了唐武宗会昌二年的限佛事件。

值得一提的是，唐代女性入道成为女冠，也就是女道士的情况比较多，唐代公主就有十多位当女道士的。陕西师范大学焦杰老师对此有比较深入研究，有兴趣的朋友可搜索她的著作或书籍阅读。

@昨日的世界：唐人有多爱饮酒？诗人都是酒痴吗？

师永涛：其实古人今人都挺爱酒的，中国历史上很多大事件都和酒有关，比如“鲁酒薄而邯郸围”“鸿门宴”“杯酒释兵权”。

唐人当然也很喜欢酒，唐代传奇笔记中就有很多醉酒的故事。《太平广记》曾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河南开封浚仪县有个姓王的士人，母亲葬礼，他的女婿裴郎饮酒醉了，跑到坟里躺在棺材后面睡着了。王家人不知道，就在葬礼结束把坟埋了。裴家人找不到裴郎，就把王家告了，王家举家思考人去哪里了，想来想去，坏了！可能给埋了，于是把墓打开，才发现裴郎已经奄奄一息了，灌了些粥，才救活。幸亏唐代士人家的墓是砖砌的圆形穹隆顶墓，就像埋在地下的小房子，不然裴郎保准活不了。

说唐代诗人都是酒痴，可能是因为唐代很多诗歌都写到了酒，还有就是李白和酒的形象深入人心。饮酒实际上是唐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不独士人、贵族饮酒，唐代平民也喜欢饮酒。除了李白，杜甫也喜欢饮酒，他的《曲江二首》（其二）写自己：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春衣不是春天的衣服，而是二月初一中和节皇帝赐给大臣的衣服。

《烟火大唐：一部万花筒式的唐朝生活史》，师永涛著，现代出版社|202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