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题目先别反对,这不是我说的,虽然我也赞成,但是章学诚(实斋)说的。本文就要介绍他为何如此说。
章学诚,近百年来大走红运,深受史学界重视,“清代史学界之有章学诚,清代史学之光也。迄至今日,集中国史学大成之人物,惟有章氏当之无愧,章氏亦为中国唯一之史学思想家”(杜维运《清乾嘉时代之史学与史家》)。是史学界标准的口吻。
但他真的是史学吗?哈哈,非也,大家都弄错了!
章学诚是“文史学”。其著作叫做《文史通义》,而非《史通》。仅知其为史学,非真能知章学诚者也。
他在近代倒了大楣,因被误读而爆享大名。甚至还有人夸他的重大贡献即在于区分文史、史学独立。但其实他是讲文史通义的。文史相通,其学乃是一种“文史学”。不了解他的文学观,就无法了解其史论,只从史学说,是绝不能懂他的。
一、文史通义
据章实斋自己描述:他在京从学于朱筠,主要是与邵晋涵等人练习写文章。后来实斋论文,谈文律、贵清真,又推崇邵晋涵祖父邵念鲁,均与此一经历有关。
邵是实斋最重要的朋友,实斋子即拜晋涵为师。二人论学,以论文始。厥后实斋亦以善文名,故邵氏于《文史通义》有按语称:“京师同仁素爱章氏文”。实斋亦以能文自喜,且以此规劝邵晋涵,惜其不文,曰:
君家念鲁先生有言:“文章有关世道,不可不作,文采未极,亦不妨作”。仆非能文者也,服膺先生遗言,不敢无所撰者,足下亦许以为且可矣。足下于文,漫不留意,立言宗旨,未见有所发明,此非足下有疏于学,恐于闻道之日,犹有待也。足下博综,十倍于仆;用力之勤,亦十倍于仆,而闻见之择执、博综之要领,尚未见其一言蔽而万绪赅也。足下于斯,岂得无意乎?
他认为邵晋涵闻见虽博、用功虽勤,但不重视写文章,所以不能用自己的话把所知道的东西择精举要讲出来。
这样的批评,里面蕴涵了一个类似汉代王充的说法。王充认为经生跟文人不同,经生是述者,重在笺注诠释古人之言;文人能著作,自己立言,所以文人高于经生。章实斋也是如此,故说邵晋涵:“足下既疏《尔雅》,则于古今语言能通达矣。以足下之学,岂特解释人言,竟无自得于言者乎?”。
章实斋把他的著作定名为“文史通义”,又把这几封信收入《文史通义》,且区分注记与著作之不同,都与此有关。
《文史通义》中特录〈古文公式〉〈古文十弊〉等,又说:“余论古文辞义例,自与知好诸君书,凡数十通。笔为论著,又有〈文德〉〈文理〉〈质性〉〈黠陋〉〈俗嫌〉〈俗忌〉诸篇,亦详哉其言之矣”(古文十弊),也都可见他重文之意。
可惜世之论实斋者,但云彼为史学而已,于其论文重文之旨,茫然未晓、漠焉不察。
实斋〈答甄秀才论修志第一书〉曾自述平生志趣云:“丈夫生不为史臣,亦当从名公巨卿,执笔充书记,而因得论列当世,以文章见用于时。如纂修志乘,亦其中之一事也”。这一段,表明他以作史为志业,固无疑义。但应注意的是写史修志这些事,他是放在什么地位上看。
显然他是把写史修志跟替公卿做文书幕僚并为一谈,自我期许“以文章见用于世”的。写史修志,在此便成为文章之业。实斋持论,与其他史家颇为不同,正在于这样的认定。
因此,他在〈州县请立志科议〉中说:无三代之文章,虽有三代之事功,不能昭揭如日月也。
写史,光有事实没有用,主要是文字工夫。所以州县应“特立志科,佥典吏之稍明于文法者。以充其选。而且立为成法,俾如法以纪载,略如案牍之有公式焉,则无妄作聪明之弊矣。积数十年之久,则访能文学而通史裁者,笔削以为成书”。文字记载皆有成法、公式,是作史的基础。最后笔削成史,亦非擅文章者不能办。
这样的讲法,不就是以史撰为文事吗?包括他论记载之成法、案牍之公式,也跟他论“文律”“古文公式”相似,史笔上的相关要求与想法,仍须经由其文学观去了解。
二、历史写作
实斋〈上朱大司马论文〉说:
唐宋至今,积学之士,不过史纂史考史例;能文之士,不过史选史评。古人所为史学,则未之闻矣。昔曹子建薄词赋,而欲采官庶实录,成一家言。韩退之鄙鸿辞,而欲求国家遗事,作唐一经。似古人著述,必以史学为归。盖文辞以叙事为难,今古人才,骋其学力所至,辞命议论,恢恢有余,至于叙事,汲汲形其不足,以是为最难也。……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其原本于春秋比事属辞。左史班陈,家学渊源,甚于汉廷经师之授受。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班曰:“纬六经,缀道纲,函雅故,通古今”者,春秋家学,递相祖述。虽沈约魏收之徒,去之甚远,而别识心裁,时有得其彷彿。
意思是说:文史可合,古文推源于《春秋》。文人应当要像曹植韩愈那样,不只以辞赋(即出于诗教的那一部分)为满足,更要能汲取于《春秋》,得属辞比事之法。
这一方面是重新把文学拉回到属于史学的阵营,谓其源除了《诗》以外亦出于《春秋》。一方面则是说史比词赋更高,文人应致力于史。另一方面,又界定了文学与史学相通之处,主要在叙事。
这几点,乃是实斋之学的重心所在。因为实斋论史,其实最重视的就是史文。
史文,一般史家都不在意,谓为书写的文字技巧而已。民国以来,实证史学、考史风气炽盛,更是只会考史而不重视写史,故一谈史学,就高谈史识、史料、史考等等,并以为实斋也是如此。实斋岂如是乎?请继续看下文:
故六经以还,著述之才,不尽于经解诸子诗赋文集,而尽于史学。凡百家之学,攻取而才见优者,入于史学而无不绌也。记事之法,有损无增,一字之增,是造伪也。往往有极意敷张,其事弗显,刊落浓辞,微文旁缀,而情状跃然,是贵得其意也。记言之法,增损无常,惟作者之所欲,然必推言者当日意中之所有。或有原文繁富,而意未昭明,减省文句,而意转刻露者,是又以损为增,变化多端,不可笔墨罄也(与陈观民工部论史学)
这是对写史的方法的讨论。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记言记事各有其笔法,怎样刊落浮辞、怎样删繁就简、怎样增损变化、怎样敷张旁缀,都是文字上的工夫。这种工夫,考史者不会注意,但像实斋这类强调作史“须成一家著述”的人却格外重视。甚至把写史比喻为天帝造化世界,陶钧镕裁,至为神妙:
工师之为巨室度材,比于爕理阴阳;名医之制方剂炮灸,通乎鬼神造化。史家诠于群言,亦若是焉已尔。……化而裁者,中有调剂,而人不知也。……古语不可入今,则当疏以达之;俚言不可杂言,则当温以润之;辞则必称其体;语则必肖其人;质野不可用文语,而猥鄙须删;急遽不可以为婉辞,而曲折仍见;文移须从公式,而案牍又不宜徇;骈丽不入史裁,而诏表亦岂可废?此皆中有调剂,而人不知也。
这一大段,讲的是一种文学创作的工夫,只不过其写作非虚构性的罢了。整个收集素材、裁融变化而出之的过程,与〈文赋〉《文心雕龙》所述者,适可相发。实斋于此,引杜甫为说,尤足以见其用意:
杜子美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史家点窜古今文字,必具天地为鑪、万物为铜、阴阳为炭、造化为工之意,而后可与言作述之妙。当其得心应手,实有东海扬帆,瞬息千里,乘风驭云,鞭霆掣电之奇;及遇根节蟠错,亦有五丁开山,咫尺险巇,左顾右睨,椎凿难施之困。非亲尝其境,难以喻此中之甘苦也。
对史家文字工夫的重视,莫甚于此。本此见解以论史,重文之语,自然极多。何炳松在〈读章学诚《文史通义》札记〉说:“章氏力主史学应离文学而独立,廓清数千年来文史合一之弊”,真是南辕北辙,完全说反了。
实斋云:“古人记言与记事之文,莫不有本。本于口耳之受授者,笔主于创,创则期于适如其事与言而已;本于竹帛之成文者,笔主于因,因则期于适如其文之指”。无论记言或记事,是创文还是因据文献,都需要文笔能够达旨适事,史学能脱离文学吗?历史写作不就是文学作品吗?在〈和州志列传总论〉中,他又说:
司马迁曰:“百家言不雅驯,搢绅先生难言之”。又曰:“不离古文者近是”。又曰:“择其言尤雅者”。“载籍极博,折衷六艺。《诗》《书》虽阙,虞夏可知”。然则旁推曲证,闻见相参,显微阐幽,折衷至当,要使文成法立。……夫合甘辛而致味、通纂组以成文,低昂时代,衡鉴士风,论世之学也。……言之不文,行之不远。
实斋此处所谓的“心裁”,正是《文心雕龙》所谓镕裁之裁。镕裁于心,故曰心裁。其引述司马迁语,专挑史迁谈立言之雅者说,更可以看出他的祈向所在。故特言:“言之不文,行之不远”。
〈和州志缺访列传序例〉说自己修志:“今用史氏通裁,特标列传。务取有文可诵,据实堪书”,亦是重文之旨。他在〈永清县志职官表序例〉中感慨:“官仪簿状、列表编年等,历官记数之书,每以无文而易亡”,则恰好呼应了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之说。
三、文章义法
谈写史,当然重文。重文,就会强调陶钧镕裁、神变无方,以此见史家为文之用心。但如此说,文章写作就变成天才的创造,一切断之于心。但实斋对此,仅是藉此说以示为文之神妙而已,真讲到作文写史,还必须经示人以规矩。这规矩,就是他所谓的史法、史例,或称为法度义例。必须要具有这些规矩绳墨,史文写作才有规范可言,才不会鄙倍伤雅。
心裁与史例,两相辅贰,历史写作,才有可观。既有文采,又不致于畔鄙无归或华而伤质。如〈和州志前志列传序例下〉说:
书无家法,文不足观,易于散落也。唐宋以后,史法失传,特言乎马、班专门之业,不能复耳。若其纪表成规,志传旧例,历久不渝,等于科举程序、功令条例,虽中庸史官,皆可勉副绳墨,粗就檃括;故事虽优劣不齐,短长互见,观者犹得操成格以衡笔削也。外志规矩荡然,体裁无准,摘比似类书、注记如簿册、质言似胥吏、文语若尺牍,观者茫然,莫能知其宗旨。
这就是讲史法的。实斋〈与邵二云论文书〉说:“不知者以谓文贵抒己所言,岂可以成法而律文心。殊不知规矩方圆,输般实有所不得已,即曰神明变化,初不外乎此也”,与此段论史法正相发明。史法,犹如“文律”,具有定式。
史家或文章家要如何明白这些定式呢?实斋认为须知学术之源流,此即彼所云校雠之法:
凡一切古无今有、古有今无之书,其势判如霄壤,又安得执〈七略〉之成法,以部次近日之文章乎?然家法不明,著作之所以日下也;部次不精,学术之所以日散也。就四部之成法,而能讨论流别,以使之恍然于古人官师合一之故,则文章之病,可以稍救。……〈七略〉之古法终不可复;而四部之体质又不可改,则四部之中,附以辨章流别之义,以见文字之必有源委,亦治书之要法。(校雠通义宗刘)
知古今学术之流别,文章才能知伦类、具规矩,各种文体的写作才能合乎义例。例如“论”体,原是先秦诸子立论之遗风,后来文人集中有论、说、辨、解各体,以及书牍题跋,都属于论这一体的派别,重在因事立言。诗赋之体,源于《诗经》,故后代诗赋溺于辞采,就非古史序诗之旨了(见〈和州文征序例〉)。
奏议,则是敷陈治道的文体,最为重要,所以应该像写史书以“本纪”开头那样,编文选也应列奏议为首,而不当如《文选》般以赋居先(永清县志文征序例)。
他批评《元文类》“条别未分,其于文学源流,鲜所论次”,又说《中州》《河汾》诸集,“编次艺文,不明诸史体裁,乃以诗辞歌赋、纪传杂文、全倣选文之体,列于书志之中,可谓不知伦类者也”(和州文征序例),也都基于这种重视源流的看法。
透过这种源流观,文史又通而为一。因为源流条别,正是历史的。作文、选文,均该具备源流观,即是说作文选文皆应具史义。作史时,对此等源流派别分合之故,更应注意,那就不用再说了。
文史因此而具规矩有成法之后,则要求神而明之、变而化之,此即实斋所谓“心裁”。
义存乎心,故于微芒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这是实斋论别识心裁第一个重点,他谈史识史德,即针对这一点而说。〈史德篇〉云:
史所贵执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非识无以断其义,……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夫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者所以自谤,素行为人所羞,文辞何足取重?……阴阳伏沴之患,乘于血气,而入于心知,其中默运潜移,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发为文辞,至于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也。故曰心术不可不慎也。
心术正,则识见明,自然不会违道害义。这是史识,也是文德。〈文德篇〉呼应之曰:“凡为古文辞者,必敬必恕。知临文之不可无恕,则知文德矣”。文德既同乎史德,文史又通而为一了,所以〈文德〉继云:“古文辞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
论文章而强调心术,其言论便会正视一种超越文字辞藻层面的性质,认为写文章的人重要的不是修辞,而是作者的道德、见识或主张。
这些内涵,先于或重于文辞。实斋论文法文律时,谈的是修辞层面的事;此类论心裁别识之言论,着重的却正是才、学、识、意、德等这些属于内涵的东西。像〈言公上〉说:“作史贵知其意,非用于掌故,仅求事文之末也”,〈答问〉说:“文人之文,与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而语也。著述必有立于文辞之先者,假文辞以达之而已”,都是如此。运用本末、先后、内外等思维架构,界定文字修辞跟心术、才、学、识、意的关系。
在这方面,实斋其实非常像唐宋古文家。而若再把他谈文法史法那一部分合起来看,则他既讲法又讲义,岂不也甚似同时代的桐城派古文家吗?桐城派论“义法”,义谓言有物、法谓言有序,实斋之说,未能外之。
其不同者,在于实斋是把文章义法关联于史学上说。但桐城也未必就不论史学,其说多就《史记》揣摩研练而得,与实斋高举《春秋》,挟天子以令诸侯者固或有异,然义法通用于文章史乘则是一致的。
实斋真正立论独到之处,是把别识心裁的工夫,联类于《诗》《书》《易》。 《校雠通义》卷三〈汉志六艺〉更说:
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与《诗》相表里,其旨可自得于韩氏之《外传》。史家学《春秋》者,必深于《诗》,若司马迁百三十篇是也。
在单独说《春秋》时,实斋以《春秋》为“法度”与“心裁”兼合的典范。可是在并说五经时,《春秋》属辞比事之学,就主要代表着法度那一面,其神明变化、别识心裁者,辄当于《诗》《易》求之。《易》之象、《诗》之 比兴,与《春秋》的谨严、《周官》的法度相配合,才足以为史学写作的最高境界,故云:“史家法春秋者,必深于诗”。
四、自成一家
实斋如此通义文史、持论其实大异于一般史家。他论修志,特重艺文,曰:“州县志乘,艺文之篇,不可不熟议也”(和州志艺文书序例),又欲“倣《文选》《文苑》之体而作文征”,与志相辅(见外篇一〈方志主三书议〉)。凡此之类,均可见其重视艺文之意,认为在史书体制方面,文史可以互辅、交相裨益。
此为实斋特识之处。然论史志者对他这些讲法颇不谓然,如王闓运即云:
阅章学诚《文史通义》,言方志体例甚详,然别立〈文征〉一门,未为史法。其词亦过辨求胜,要之以志为史,则得之矣。《诗》亡然后《春秋》作,此特假言耳。《春秋》岂可代《诗》乎?孟子受《春秋》,知其为天子之事,不可云王者微而孔子兴,故托云《诗》亡。而章氏入诗文于方志,岂不乖类!(《湘绮楼说诗》卷二)
此说着眼于文史之分,与实斋主张文史相通、文史相辅、文史交相裨益、诗与春秋并兼者异趣。
实斋同时史家,亦罕有如此取径者,大抵均就经史论分合,不由文史谈通义。例如钱大昕,以经合史,谓经史非二学:
经与史岂有二学哉!昔宣尼赞修六经,而尚书春秋,实为史家之权舆;汉世刘向父子,校理秘文为六略,而世本楚汉春秋太史公书汉纪列于春秋家,高祖传孝文传列于儒家,初无经史之别。厥后兰台东观,作者益繁,李充、荀勗创立四部,而经史始分,然不闻陋史而荣经也(廿二史札记序)。
而王鸣盛则认为经史有同有异,〈十七史商榷序〉说:
予束发好谈史;将冠,辍史而治经。经既竣,乃重理史业,摩研排缵。二纪余年,始悟读史之法,与读经小异而大同。何以言之?经以明道,而求道者不必空执义理以求之也,但当正文字,辨音读,释训诂,通传注,则义理自见,而道在其中矣。……读史者不必以议论求法戒,而但当考其典制之实;不必以褒贬为予夺,而但当考其事迹之实,亦犹是也。故曰同也。若夫异者则有矣:治经断不敢驳经,而史则虽子长孟坚,苟有所失,无妨箴而砭之,此其异也。抑治经岂特不敢驳经而已,经文艰奥难通,若于古传注凭己意择取融贯,犹未免于僭越,但当墨守汉人家法,定从一师,而不敢他徙;至于史则于正文有失,尚加箴砭,何论裴駰颜师古一辈乎?其当择善而从,无庸偏徇,固不待言矣。故曰异也。要之,二者虽有小异,而总归于务求切实之意则一也。
结论是经与史小异而大同。钱王两家,是乾隆年间治史的代表,以考史为主,如王鸣盛所言,考其典制、考其事迹、考其文字、音读、训诂。是以治经之法治史,故亦以尊经之说尊史,谓经史非二学,经史小异大同,以批判扬经抑史之习。这样的史学,是与当时的经学朴学风气相呼应的。
在这个时代风气中,章实斋显然是个异类。
他从文学的角度看,就觉得这批经史考证家都不懂文章:“近人不解文章,但言学问,而所谓学问者,乃是功力,非学问也。功力之与学,实相似而不同。记诵名数、搜剔遗逸、排纂门类、考订异同,途辙多端,实皆学者求知所用之功力尔。即于数者之中,能得其所以然,因而上阐古人精微,下启后人津逮,其中隐微可独喻,而难为他人言者,乃学问也。今人误执古人功力,以为学问,毋怪学问之纷纷矣”(又与正甫论文)。
“近人不解文章,但言学问”,指的是时人只会整齐类比,考逸搜遗,而不能著述以成一家之言。著述才是史学,整齐类比、考逸搜遗,仅仅是史纂史考。
在这样的观念中,文章著述、史学其实是同一件事。文章最高的标准,就是史学。一般寻常文士的文章,到不了这个标准,故亦为他所批判:
文人之文与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语也。著述必有立于文辞之先者,假文辞以达之而已。……故以文人之见解而议著述之文辞,如以锦工玉工议庙堂之礼典也(问答)。
一切文士见解,不可与论史文。……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恐出之于己。……史体述而不造,史文而出于己,是为言之无征,无征且不信于后也。识如郑樵而讥班史于孝武前多袭迁书,然则迁书集《尚书》《世本》《春秋》《国策》楚汉牒记,又何如哉?(与陈观民工部论史学)
今之所谓方志,非方志也。其古雅者,文人游戏,小记短书,清言丛说而已耳。其鄙俚者,文移案牍,江湖游乞,随俗应酬而已耳(方志立三书仪)。
他认为古来《左》《国》《史》《汉》都符合“良史莫不工文”之旨,而为一代之鸿文。但中古以下,才艺之士,多舞文弄墨,“溺于文辞以为观美之具焉”,不顾史事之正确与否,“以此为文,未有见其至者;以此为史,岂可与闻古人大体乎!”(史德篇)若要上复古良史之体,为文章之正,则须辨明一般词章文士之文与史家之文有何不同。他主要从两方面来说,一是事,一是义。
“事”是说一般文人之文皆出于虚构想象,驰幽骋玄,史家则须征实:“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惟恐出之于己,其大本先不同矣。史体述而不造,史文而出于己,是为言之无征,无征且不信于后也”(与陈观民工部论史学),史家必须依据事实来写。
至于“义”,是说文人之文,只表现辞采之美观即可,史家著述之文则须中有所本,有立于文辞之先者。这个文章之义,前文已有说明。总之是应事有所本、义有所立的。持此标准以衡文士文集,遂多恶评,评方志史乘,亦辄谓其不符史着,仅成文士词章或短书脞录。
实斋之文史学,即因此而左不协于同时代的经史学,右不同于同时代的辞章学,拔戟独立,自成一队。他一再强调史学著述应成一家之言,可是他并未写成一部史着,倒是这个理论在当时同声者少,确实是成一家之言的。
五、浙东渊源
但在乾隆年间史学上独树一帜的章实斋,放在一个更大一点的视野中,却又并不孤独,可视为一个脉络发展中的小环节。
因为现在我们看清代学术,主要的焦点大抵都放在乾嘉朴学上。以这一点为基准,看清代学术,自然会以经学考证为中心。史学,就被视为经学发展以后继起的波潮,钱大昕王鸣盛等以治经之法治史,力矫尊抑史之风;章实斋云六经皆史,则折治经之风以入史途,故经学昌明之后,史学继盛。
如斯云云,是今人对清代学术史的基本描述。但若依章实斋“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要求来看,此说所描绘的地图,颇不正确,未能穷源竟委,遂令家数不明矣。
论者忽略了:清代史学不是在乾嘉以后才发展起来的。乾隆年间,治经者也许会像钱大昕所说,颇有尊经抑史之见,但从整个大的时代社会看,治经或许才是新风气。在乾隆以前,大约二百年间,史学却是主流。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传记类二《今献备遗》中说:“明人学无根柢,而最好著书,尤好作私史。其以累朝人物汇辑成编者,如雷礼之《列卿记》、杨豫孙之《名臣琬琰录》、焦竑之《国史献征录》卷帙最为浩博”。
《明史例案》卷二〈横云史稿例议〉也说:“明代野史、杂记、小录、郡书、家史,不下数百种,然以编年纪事者多。求其帝纪列传,纂辑成集者绝少,惟郑晓之《吾学编》王世贞之《史料》、何乔新之《名山藏》,间备其体”。
它们评价明代史学,各有观点,但由他们的叙述中便不难发现:明代史学是极盛的,作史之风尤盛。
其间野史不下千家,足为世重者不下百家,如王世贞的《弇山堂别集》《弇洲史料》《嘉靖以来首辅传》《明野史汇》《皇明名臣琬琰录》,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陈建的《皇明从信录》《皇明通鉴辑要》,邓元锡的《明书》、谈迁的《国榷》等等,均为治史者所称。
明清易代之际,史学更盛。张岱的《石匮藏书》《石匮书后集》、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吴梅村的《绥寇纪略》、查继佐的《罪惟录》、计六奇的《明季北略》《明季南略》温睿临的《南彊逸史》、傅维麟的《明书》等等,多不胜数。特别是明清易代沧桑之感,格外令人激生历史写作的意愿。
而从顺治二年(1645)年开始开设明史馆修明史,广征天下才彦修史,修到乾隆四年才正式进呈,其间又长达十九年。
讲乾嘉朴学的人,无不注意到乾隆修四库全书、设四库馆,对考证学的发展具有决定性的影响,而却忽略了长达九十年的大规模修史活动会对学术产生什么影响,这不是很奇怪吗?
何况,在官方俢史之际,民间私修史书也未停止,庄廷陇、戴南山案,都跟修史有关,其风气不难想见。
在这个风气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黄宗羲。黄宗羲的《明史案》《明儒学案》《明文海》,以及黄百家续成的《宋元学案》,下启全祖望乃至江藩的学术史写作,是大家都知道的。黄氏重史例,则下启万斯同。明史开馆,既以他的《明史案》为基础,又有万斯同、黄百家的参与,更时时咨询于他,他在整个史书修撰工作中居核心地位,亦无庸置疑。
而章学诚的学术,他自己即是溯源于浙东学派的。他本人对浙东史学或黄宗羲者多少了解,当然难说的很。因为他讲浙东浙西,是关联着博雅与专门、朱与陆而说的,谈到自己的史学,也并未与黄宗羲攀上关系。但从学术史的发展脉络看,章实斋恰好接上黄宗羲这一路。
这一路,重点与乾嘉以后着重于史料纂辑和史考者不同,重在作史。作史须有文采,但又不仅止于有文采,故自王世贞以来,就批评:“《晋书》《南北史》《旧唐书》稗官小说也”。可是既要修史,本身又不能不是文学家。王世贞、沈德符、张岱、吴梅村、钱牧斋、黄宗羲这些人就是榜样。这些文学家的史学观念,当然会与乾嘉以后那些只懂得讲史料考据者不同。
那些人,用章实斋的话来讲,就是:“今人不解文章,只知学问”。实斋的文史学,是不与之同调的。
可是,历史跟章学诚开了个玩笑。他被这批“不解文章,只知学问”的史学家拉进了史学阵营,并被拱为大宗师,顶礼膜拜。真是有冤也无处诉呀!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世界汉学中心主任、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中心主任。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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