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自同一个家庭,来自同一个小村落,是一门五兄弟。20世纪上半叶,他们成为“一钱(钱玄同)、二周(周树人、周作人)、三沈(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五马(马裕藻、马衡、马鉴、马准、马廉)”中的“五马”,成为北京大学学博功深的著名教授,在人文学术领域各领风骚。“百千鸿儒遍天下”,但一户“五马”亲兄弟和他们的成就,在北大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在几千年中国知识分子家族史中也是罕见的。
马氏兄弟的父亲
马海曙
马家兄弟来自浙江省宁波市,他们是浙江省鄞县(今宁波市鄞州区)邱隘盛垫村马海曙的5个儿子。盛垫村很小,占地一平方公里,户籍在册人口仅600余人。
马氏族谱清晰地描画了这个世家大族来龙去脉和兴衰变迁。
鄞县邱隘盛垫马氏家族,乃是汉代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北宋末年南渡避乱,至明代永乐年间,马氏中一支子昌公入赘盛氏,遂定居于盛垫,成为该族始祖。马氏一族门庭曾在第三代贤庵公显赫,他官拜兵部尚书。但朝代更迭、世事沧桑,至19世纪中叶,马氏望族已趋没落。
这时,一位扭转家族局面的关键性人物出道了,他就是马海曙(1826—1895),族名有木。作为出身名门望族的子弟,马海曙也曾循规蹈矩地走科举之路,但几次应试之后,他反感教条僵化的八股文,竟冒天下读书人之大不韪,毅然投笔从商。这一转折,功成名就,利禄双收,还因此达成了年少时做官的梦想,成了宁波的一个知县。
马海曙不仅使家道复兴,门庭重振,更重要的是,他培养出了一群传承儒雅、而又富有民主主义色彩的马氏后代,在中国人文学术领域各领风骚。
马海曙有9个儿子:长子马裕藩(1858—1929),字哲生,号攸珊,为侧室吴氏太夫人所生。其余8子均为续弦李氏(1860—1934,扬州人)所生,其中第三子、第八子早夭。有意思的是,在马海曙的众多儿子中,也只有马裕藩继续走传统的科举道路,官至甘肃省镇原县知县,诰授奉直大夫,赏戴花翎,在忠君爱国的传统仕途上,按部就班地走向人生终点。其余儿子中,二子马裕藻、四子马衡、五子马鉴、七子马准、九子马廉等兄弟5人,曾在北京大学、燕京大学等高校任教,有“五马”之美称。另外,还有六子马权(1885—1926),成就相对略低,名声不大。
马氏五兄弟(左起:马廉、马鉴、马裕藻、马衡、马准)
马海曙因自己15岁当学徒,遂决心不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他专门延请杭州一位名叫叶瀚(1861—1936)的先生到家中设馆(家庭教师),叶先生精通儒家经典四书五经,又留学日本,倾心维新,赞同革命,于是他不仅为马氏兄弟打下了良好的国学基础,也把他们带进了新的思想殿堂。
可惜,马海曙没有见到孩子的长大成人。1895年秋,马海曙以70岁之年,病逝于宝山县任上。随后,马家全家迁出县衙,返回故乡。那年,马裕藻17岁,马衡14岁,马鉴12岁,马权10岁,马准8岁,而在母亲怀中最小的是刚刚2岁的马廉。
看到孤儿寡母蹒跚回宁波时,没有谁会预料到,马氏兄弟五人在不久的将来,在新文化运动波澜壮阔的历史关口,各自扮演了不可或缺的文化角色,他们的名字将在中国文化教育史上熠熠生辉,亦为江南世家平添一段传说。
文字学家、音韵学家马裕藻
马裕藻(1878—1945),字幼渔,他在马氏兄弟中排行老二。受父亲影响,他较早的接触西学,并且促成两位弟弟——马衡、马鉴就读新式学校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前身)。
1905年,浙江公费选派100名学生留学日本,马裕藻、陈徳馨夫妇双双入选,东渡日本。马裕藻先后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东京帝国大学学习物理。其夫人陈徳馨则在日本女子大学学习博物。留学日本期间,马裕藻曾师从章太炎,学习文字音韵学。
毕业后,马裕藻于1911年归国,担任浙江教育司视学。1913年2月,北洋政府教育部在北平召开国语读音统一会,他与鲁迅、许寿棠、朱希祖等一起,提出以审定字音时使用的符号作为“注音字母”。此方案1918年由北洋政府颁布施行。《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在介绍会议所接受的提议时,把马裕藻列为提议者的首位,可见他在筹划上述提议中的重要作用。这是中国第一套汉字注音方案,在中国大陆一直使用了40多年,为汉字正音、传播国语、帮助识字,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在1958年《汉语拼音方案》公布后,该方案才被拼音字母方案代替;而在台湾省,该方案则一直沿用至今。
自1913年起,马裕藻任北大教授、国学门导师,兢兢业业;1920年至1934年,任国文系主任长达14年,被认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马裕藻
他师承章太炎,对国学有精深的研究,学识渊博,且专于文字、音韵和训诂学,先后讲授国文预科、国学概要、中国古籍校读法、文字学等课程,作过“戴东原对于古音学的贡献”等精彩的学术报告。马裕藻还任北大国学门委员会委员,以及《国学季刊》编委。
其间,马裕藻遵循蔡元培进步的办学思想,努力吸收革新精神和真才实学的学者(如鲁迅等人)来国文系任教,为北大的教育改革作了切实的努力。
他一贯支持学生的爱国运动,使他不仅是一位文字学、音韵学的专家,更是一位卓越的教育家和爱国学者。马裕藻与鲁迅过从甚密,《鲁迅日记》提及马裕藻及其家人的地方近200处。早年马裕藻也曾与周作人交好,但他卧病在床时,听闻周作人投敌叛国,就愤而拒不见之,可见民族气节何其凛然,在其身上,我们看到处在国家倾危之际知识分子的良知。
马裕藻的长女马珏,曾是20世纪30年代北京大学最为知名的校花,甚至以美闻名北京学界。当时还流行一句话说,马裕藻对北大的最大贡献,就是为北大生了个漂亮的女儿。话虽然有些刻薄,但也道出了马珏美貌的实情。1988年,马珏在回忆马裕藻时说:“父亲一生别无所好,唯喜购书、读书。我们家曾搬过两次,每次觅房都有两个要求:一是要有足够的书房,至少要有三四间,室内四周都是大书架,还有大书桌。再一是离北大要近。父亲除了上课以外,就是总在他的书房里。他的藏书大多是用朱红标点过的。读书备课,这是他一生最大的乐趣。父亲去世后,按照他的心意,藏书献给了北大图书馆。”
马裕藻的藏书于1946年作为北京大学图书馆藏书的重要部分,共21000册,以文史类书籍为多。
金石学大师、考古学家马衡
马衡(1881—1955),谱名马裕茳,字叔平,号凡将斋主人,别号无咎,排行第四,“五马”中名气最大。
他与马鉴最为亲近,在清王朝的最末一次科举取士中,双双考中秀才。受推崇西学的维新运动影响,又在宁波开放境地中成长的兄弟俩,没去参加乡试,而是进入了南洋公学,1901年毕业。
他早年的学历并不显赫,既没上过名牌大学,也没有留洋镀金的经历。但他聪颖慧达,加之家学渊源以及自身努力,在金石、经史方面早已卓然成家。
毕业后,马衡与叶薇卿结婚,他的岳父是宁波帮中号称“五金大王”的叶澄衷。身为商界巨擘的女婿,马衡却书生本质,他抛弃富豪生活,毅然北上从事高等教育。
1918年至1931年.马衡历任北京大学文学院国文系讲师、史学系教授兼研究所国学门导师、考古研究室主任、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1934年起任故宫博物院院长。他还担任过西泠印社社长。
马衡
随着考古学传入中国,并与历史学、语言学、人类学分庭抗争,金石学逐渐被纳入考古学之中。马衡毕生致力于金石学的研究,他在金石学上继承了前人的理论成就,铸就了金石学的最高峰。马衡在北大教授金石学的笫四年,就出版了《中国金石学概要》,此后不断更新充实,这本书也成为金石学最后、最重要的理论作品。于是,马衡也被称为最后的金石学大师。
马衡继承了清代乾嘉学派的考据传统,又吸收现代考古学之长,注重考察文物出土地点,主动进行田野调查和发掘,他甫任北大国学门考古研究室主任,就主张“有组织有计划的大规模发掘”,以打开“更精确、更复杂的地下二十四史”。
1923年,北大成立“古物调查会”,马衡担任会长,计划“从调查人手,等经费稍有宽裕,即行组织发掘团,以近代科学的方法来发掘古迹”。他对青铜器研究、老姆台遗址发掘和“居延汉简”的发现作出了重要贡献,并取证实物,附以图像,据此写成《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其研究文物制作制度的方法影响后代学者甚深。马衡被誉为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前驱者和奠基人之一。
作为金石学大家,马衡很早就关注石鼓文的问题。1923年,马衡发表了《石鼓为秦刻石考》,揭开了“石鼓文”研究的帷幕。马衡力证石鼓文为秦国刻石,为学界视为共识,成了石鼓文研究的基本方向。马衡的著作在学术界“一石激起千层浪”,马叙伦、郭沫若、唐兰、童书业等学术大家都参与到“石鼓文”的研究讨论之中,甚至在《申报·文史周刊》和《中央日报·文物周刊》上多次论战,“石鼓”研究成为一时显学。
最值得一书的是,马衡为保护中华民族珍贵文化遗产立下的功绩。军阀孙殿英的东陵盗宝案,马衡是最早揭发者之一,他还亲自去东陵考证破坏情况,而此举差点给他带来生命危险。
1931年,日本侵华,故宫博物院文物南迁。数千箱国宝在战火烽烟中,辗转东西南北,历尽艰难险阻,到抗战胜利竟传奇般地完璧归赵。身为故宫博物院院长的马衡,可谓尽职尽责,功不可没。不仅如此,1955年马衡逝世,立遗嘱将自己毕生收藏的大量甲骨、碑帖、金石拓本等珍贵文物全都捐赠给了故宫博物院。
教育家、图书馆学家马鉴
马鉴(1883—1959),字季明,排行第五,曾就读南洋公学。
1915年,马鉴续弦,迎娶宁波同乡、沪上金融巨子郑松卿之女郑心如。次年,任教于北平协和医学院,计服务9年。按照学校惯例,可以获得赞助出国进修。1925年,马鉴审时度势,毅然决定赴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攻读硕士学位。这位42岁的“高龄”留学生,已是7个孩子的父亲,小儿子马临才一周岁。
1926年,马鉴获得硕士学位后回国,即在燕京大学执教,任国文系教授、系主任,前后达10年之久。1937年至1941年,他任香港大学文学院教授。1942年至1945年,任成都燕京大学国文系教授、国文系主任,并于1944年至1945年任文学院院长。1946年至1951年,他担任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
马鉴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马鉴课讲得好,受学生的爱戴。学生徐兆铺回忆道:“他讲得很有系统,将事情的背景,人物传略,地方的情形有条不紊的讲出来,引证各书中有关的段节,还告诉我们一些参考书籍。”
马鉴的师德也有口皆碑,有学生曾这样评价:“季明师为人温文忠厚,讲书及谈话时都是那么谦和,有彬彬君子之风;处事认真负责,对学生选课及学业上的种种问题,都悉心扶助,指导有方。我没有听说同学们对他有什么不满或怨言。看他坦然地周旋于本系数十位同事之中,情谊和洽,融曳一堂,就知道他具有深厚的修养,善于处人处事。”
马鉴一生教书,深知办好大学教育图书馆至关重要,对书籍爱之若命。他曾任燕京大学图书馆委员会主席,对图书馆的建设付诸了很大心血。多方争取经费,有计划的选购图书,包括善本古籍。由于海外留学的背景,在图书编目上,他力主废弃旧有的编目系统,但又不同意完全照搬西方的方法,一直在思考适合现代中国图书馆的编目体系。马鉴的“老学斋” 个人藏书也颇丰。蔡元培曾为马鉴书写对联(系黄庭坚名句):“万卷藏书宜子弟,十年种木长风烟”,这既是对马鉴藏书真实的写照,也是对马鉴教书育人的嘉许和勉励。
1936年,马鉴南下香港,任香港大学中文学院教授、中文系主任,努力扩大民族文化在这片殖民地的影响,使香港的文化风气发生了积极的变化。马鉴为人敦中温厚,在中文学院的改革中,他并没有一蹴而就地将原有的文学教学方式剔除,而是引导学生向新式文学研究的方法靠拢,这样既照顾了前清遗老的脸面,又成功实现了学术的范式转移。
马鉴的温良恭谦不是无原则的。马氏家族,向来明大义重气节。九一八事变爆发,马鉴与其他著名教授一起,组织成立“燕京大学中国教职员抗日救国会”,宣誓“以人格担保,不买日货”。两次捐款定制钢盔,亲自挑选钢盔样式,捐给前线。1942年香港沦陷时,有人受日军司令官指使,企图拉拢马鉴。他不仅自己巧妙脱身,回到大陆,而且还鼓励、帮助学生们回国投入抗日和继续学业。后来,儿子马豫在香港参加了“两航起义”,他坚决表示支持儿子回到祖国。
抗日战争胜利后,马鉴又返回香港,直至1951年,年近70岁才从港大退休。协和近十年,燕京十余年,港大整十年,马鉴在三个学校种下的小树,都长成了参天大树,这也算是对马鉴先生最朴素的赞誉吧!
语言学家、民俗学家马准
马准(1887—1943)号本立、绳甫,他一度出家为僧,自称太玄。他文章署名常用太玄,因此,马太玄的名字反而见得更多些。
马准绝非一个热衷名利之人,甚至一度出家,生平都没有留下多少可资参考的记述,只知道他1943年去世,年仅57岁,可能未婚,无子女记载。然而,马准的学术成绩如同浩野繁星,未举目时,四野无光,举目一望,却星耀生辉。
虽然马准和他的兄弟那样,学术发展之地在北京,但是他何时到北京,已经无法确认。据称,他初来北京,曾在故宫旁的京师图书馆工作了6年;1913年后,出任北京大学教授,教授文字学和目录学。
在章太炎追悼会合影,右起分别为马准、钱玄同、周作人、许寿裳、马裕藻、朱希祖、沈兼士、朱镜宙
马准在音韵学上有非常杰出的贡献,1972年香港实用书局出版了由罗常培、容肇祖、丁山、董作宾、马太玄、陈钝6人有关切韵论文的专书《切韵研究论文集》,马准得以与罗常培、容肇祖等音韵学泰斗并称,可见其文章含金量之高。
1927年,马准应顾颉刚邀请,前往广州中山大学,负责图书馆工作。如今,中大校史也称赞他为中山大学图书馆的发展作出了极大贡献。同时,他也撰写了不少文章,发表在《中山大学语历研究所周刊》、《国立中山大学图书馆周刊》上,如《黄宗羲生平及其著作》、《万斯同之生平及其著述》、《关于姚文田〈说文考异〉稿本》、《本馆藏书志叙》。根据中大的校史资料,马准还与罗常培、丁山,共同负责语言学丛书的编辑工作,可见他在语言学上的造诣早为大家公认。
马准最突出的学术成就,乃是民间风俗的研究。中国现代民俗学发端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1928年,社会科学研究、尤其是民俗研究随着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在全国较大规模地开展。马准与钱南扬、顾颉刚、冯贞群、谢云声、刘万章等一批专家学者,就为此深入实地,采集“梁祝”资料,考察“梁祝”古迹。
马准在宁波生活多年,对宁波西门外的梁祝庙很是熟悉,因此对梁祝庙和墓进行了调査,并对宁波的梁祝传说进行了系统规范的收集整理。以钱南扬、马准等为首的一批学者,对“梁祝”等民间传说进行了深入的查证、考察与研究后,进行了对照研究,最终得出“从浙江向北,而江苏安徽,而山东,而河北,折而向西,到甘肃”的故事流布结论,关键性地提出了梁祝故事发生于浙江宁波的说法,促成了“梁祝”文化最终花落宁波。
马准自己清心寡欲,断然没有争名夺利之心,但是这个结果,想必他也会对自己付出的桑梓之情,感到一丝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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