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年）。大将军灌夫和“长乐（宫）卫尉”（太皇太后窦太后的警卫长）窦甫，在一个场合喝酒。

因为喝高了，双方发生了口角，灌夫打了窦甫。

虽然以官爵论，灌夫远高于窦甫职级。但是窦甫身份特殊，他是窦太后的亲兄弟。刚刚登基立足未稳的汉武帝，也因此担心窦太后徇私杀了灌夫，便转调他赴任燕国国相。

灌夫骂座（灌夫为什么被斩首）

但灌夫是个行伍出身的军人，缺少心机，加上好酒，没几年，竟然因违法而被再度免职，回到京城长安闲居度日。

【2】

酒是个好东西，忧乐皆为伴侣。文人喜欢，武将尤喜。但自古以来，酒或者酗酒，就是惹祸之胎。

灌夫的早年，随父亲征战疆场勇猛异常。颍阴侯灌婴便将灌姓赐给灌夫的父亲，随后灌夫也便姓了灌。颍阴侯灌婴爱才，将灌夫推荐给太尉、名将周亚夫，有一次激战中，父亲战死，灌夫竟然不愿扶父亲棺柩退出战场，而是坚持到战争结束，还有一次他冲锋在先，身体竟然被重创十几处，在灌婴和周亚夫的赏识下，灌夫屡立奇功，遂成大将军。

随着身份变化，灌夫的酒量和酗酒习惯日益加深。而他在战场上作为赳赳武夫的凶狠一面，也被带到生活中，“史记”有载，他被罢官在长安赋闲期间，依靠家中势力积累几千万财富纵情挥霍，单是豢养的食客，也有几十近百。

更要命的是，灌夫的门客和家人，在当地为祸一方巧取豪夺，例如，为了修筑堤塘灌田，罐氏家族更是横行乡里，肆意妄为，因此引起众怒。

自作孽，不可活。灌夫老家颍川一带的儿歌吟唱：“颍水清清，灌氏安宁；颍水浑浊，灌氏灭族。”

看来，酒也只是灌夫肇祸的引子罢了。

【3】

早在汉景帝时代，灌夫官至代国国相。后来汉武帝刘彻即位后，灌夫被调任更重要的淮阳太守。后灌夫又被调为太仆。

在仕途正顺利时，因为喝酒，灌夫和窦甫干架，被歇了菜。

闲居在家灌夫的日子相当奢侈。但他不甘寂寞，总想结交豪贵图谋东山再起。很快灌夫等来了魏其侯窦婴——，那时，窦婴也因故失去权势，也想拉拢灌夫这样的大将军，对付他的敌人，双方一拍即合，惺惺相惜，互相倚重，“史记”里说，他们彼此信任，情同父子，颇有相见恨晚之慨。

实际上，封建专权社会，最忌讳的就是拉帮结派。

历史上有名的“灌夫骂座”或者“使酒骂座”

【4】

说灌夫绕不过酒。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灌夫的姐姐去世，他有丧在身。去拜访宰相田蚡时，田蚡随口一说：“有机会咱们一起去拜访下魏其侯（窦婴），可惜你现在服丧不便。”

灌夫听了，便去魏其侯窦婴家，把田蚡的意思告诉了对方。次日窦婴便和夫人连夜洒扫厅厨，买好酒肉，设置帷帐，备办宴席，还让管家在门前等候，专等田蚡光临。谁知一直等到中午田蚡都没到来。窦婴便让灌夫去催请。

灌夫驭车来到田宅，不料田蚡还在睡觉，看到灌夫，田蚡说，我昨天就那么顺口一说，你们还当真了。灌夫不满地说，您昨天答应拜访魏其侯，魏府备办了酒食一直等您，田蚡佯装惊讶，边道歉边驾车前往，但路上又故意走得很慢，灌夫很生气。

到了窦府喝酒，因为心里有事，灌夫很快喝醉了，醉了便舞蹈助兴，舞蹈毕他邀请田蚡喝酒，没料到，田蚡竟不起身，灌夫再也按捺不住，他怒气冲冲地用言语讽刺田蚡。

这一回灌夫算遇到了对手，田蚡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他睚眦必报，脸上没色，嘴里不语，心里却在盘算。我猜，此前他之所以告诉灌夫，自己要去窦府，其实就是想找灌夫窦婴这对好友的茬儿，不让他们成为政治盟友。

窦婴见状，便赶紧扶灌夫离席休息，也向田蚡表达了歉意。

但还是深深埋下了祸根。

【5】

田蚡是汉景帝（皇后王娡的同母弟弟）的小舅子。早些年，魏其侯窦婴是大将军，田蚡仅是郎官，他在窦府跪拜饮宴陪侍，跟孙子一样。后来发达了，成为宰相，小人的一面就露了出来。

魏其侯窦婴在城南有片良田。田蚡觊觎良久，有一天他派管家籍福去索取。

窦婴大怒，我虽然被废不用，但你怎么可以仗势强夺我的田地！他拒绝了。背后的深刻原因是，窦婴不愿在这个小人面前示弱低头。

灌夫听说了这事，也大骂籍福。

田蚡晓得真相后也大怒，我曾救了魏其侯致死人命的儿子，再说我当年服伺他处处都听他的。为嘛他竟舍不得这点田地？再说，灌夫这个老匹夫为什么要干预？

原来，田蚡要地的真实意图，是要夺回他早年被窦婴剥夺的尊严。图谋未得逞，从此他十分忌恨灌夫和窦婴。

元光四年（前131年）春，宰相田蚡向汉武帝告状，灌夫在老家颍川，横行霸道，百姓深受其苦；灌夫则抓住了田蚡以非法手段攫取利益，私受淮南王金钱，有忤逆之说等行为3。汉武帝虽未处理，但双方已经势同水火。

【6】

元光四年（前131年）夏天，宰相田蚡遇大喜:他迎娶燕王之女做夫人。为此太皇太后窦太后下诏，要求列侯和皇族都来恭贺。

窦婴去找灌夫，商量一起去。

灌夫请辞说，我这个人没彩，很多次因酒醉失礼而得罪丞相，双方有了过节，还是不去的好。

窦婴说，事情都过去了，还记那干嘛。硬拽着灌夫去了丞相府。

当天，丞相府宾客云集，觥筹交错。酒过数巡，宰相新郎官田蚡起身敬酒。田蚡到哪里，宾客都起身离席，伏在地上谦表难当。

等到窦婴起身敬酒时，只有老友离席谦让，其余半数的人依旧坐在席位，稍欠身子而已。也许因为喝了酒，灌夫非常不悦。他敬到曾经的武安侯今天的当朝首辅田蚡时，田蚡只稍欠了下身子说，不能喝满杯。

灌夫更加不满。

接下来灌夫敬酒给临汝侯灌贤，灌贤正跟大臣程不识附耳说话，也没离开席位。

灌夫怒从心头起，斥骂灌贤说，平时你说程不识不值钱，今天我跟你敬酒，你却跟程不识咬耳朵套近乎！——这话，哪里是个具有成人智商的人说的，也只有灌夫这种喝醉酒的直肠子，说得出来。

田蚡当时即对灌夫说，程不识将军和李（广）将军（时为未央宫卫尉）一样，是东西两官的卫尉，你这么当众羞辱程将军，难道你也不给尊敬的李将军留面儿吗？——田蚡这是公开的挑事儿。

喝高了的灌夫回说，管他什么程将军、李将军！今天就是杀头刺胸，我都不在乎！

看到灌夫醉成这样子，宾客们纷纷以如厕为由，退席离去。窦婴见状也挥手示意灌夫出去。但田蚡不饶了，他喝令卫兵擒住灌夫。此刻籍福起身出面替灌夫道歉，他按着灌夫的颈项让他给田蚡道歉以图息事宁人。但醉中的灌夫怒火中烧，坚决不肯道歉。

历史上，这段有名的“使酒骂座”让人唏嘘。在政治赌局里，当真汉子遇到真小人，最终的结局一定是，真汉子落败。

田蚡命令将灌夫捆绑起来，招来长史说，今天请客是有太后诏令的。灌夫公然在宴席上辱骂宾客，亵渎诏令，这是不敬之罪，必须前账后账一起算。于是，灌夫被投进了特别监狱。

窦婴感到非常惭愧。他使出钱财托人向田蚡求情，也未能使灌夫获释。田蚡的属吏多是他提拔安插的耳目，因为恐惧，所有灌氏家族的人都逃跑国躲藏起来了。

【7】

窦婴想营救灌夫。

夫人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对，如何营救呢？你这是飞蛾扑火啊。

窦婴回说，侯爵是我凭军功挣来的，大不了再丢弃也算不了什么。他瞒着家人，斗胆上书给汉武帝。把灌夫喝醉而失言的情况一一详细说明，认为不该判灌夫死罪。

汉武帝不置可否，却令窦婴和田蚡就此事在朝堂激辩。窦婴力赞灌夫功劳长处，虽然酗酒获罪，但田蚡不该拿他罪来诬陷灌夫。窦婴接着又将田蚡的其他违法行为抖落出来，试图一举击败对方。

不能不说，像窦婴这样的武夫出身有君子风的将军，总希望用事实和论据击败对手。殊不知政治常常讲的是手段的无耻无底线，只要能赢，构陷才是最大的杀器。

且看政治老手田蚡的辩解——

田蚡首先指斥灌夫大逆不道，骄纵跋扈（这最起码有一半事实）。话锋一转，田蚡说，幸亏天下太平无事，我才得以成为圣上心腹（这委婉的讨好，让皇帝受活）。有点小爱好，比如乐伎、狗马和田宅，至多不过是喜欢艺人、巧匠一类人罢了（因为皇帝也有这个爱好）。说到这里，田蚡突然祭出杀器，我不像魏其侯窦婴和灌夫，总招募天下勇士豪杰，不分昼夜密谋，不满朝政便腹诽心谤。观天象，擘画事故，窥测东、西两宫动向，希望生发变故天下大乱，好给他们建功立业机会。我真的不明白，魏其侯窦婴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田蚡的言外之意，是窦婴和灌夫希望朝廷生变，天下大乱好火中取栗，实现个人野心。真的是刀刀见骨，直杀要害。

汉武帝让朝臣辩论。

御史大夫韩安国竟然说，魏其侯窦婴说灌夫为国征战立功，受创几十处，全军第一，是天下闻名勇士，若仅因喝酒而引起纠纷，是不能够援引其他罪状来判死罪的；至于丞相田蚡说灌夫结交私党，欺压百姓，侵凌皇族，累积家财数万，横行老家颍川，这是“树枝比树干大，小腿比大腿粗”，后果不堪设想。还望圣主明断。——嗯，这御史竟然把球又踢给了皇上。

还有些人，比如内史郑当时，起初也认为窦婴没错，但后来又不敢坚持己见。其余的人都骑墙，多不回答。

【8】

这时，太皇太后窦太后出面了。她听人汇报了廷辩情况，大光其火，连饭也不吃了，她对皇帝说，如今我还活着，有人就敢欺侮我的弟弟，我死了以后还不像宰鱼割肉一样对待他了。窦太后的意思，当然希望保全窦婴。

其实，新即位并且有雄图大略的汉武帝，对三朝为后（文帝景帝武帝）的窦太后，也一直心怀不满。只是表面上他还要维持对太皇太后的尊重。

听了各方面的意见，汉武帝指派御史，按照朝廷文档有关灌夫罪状的已有记载展开追查，结果发现，事实与窦婴所说有很多不符，这样灌夫就犯了欺君罔上之罪，朝廷启动正式弹劾，灌夫就被拘禁到都司空特别监牢。

汉武帝元光四年（前131年）冬，一代名将、旷世酒徒、直男灌夫和他的所有家人，全部被处死。更令人遗憾的结局是，他的好友、同志，也是一代名将窦婴，同年十二月也被斩首弃市。

后人司马贞评说，灌夫自喜，引重其中。意气杯酒，辟睨两宫。在我看来，灌夫死亡的直接原因当然是他的嗜酒如命个性，爱好体现性格，性格启发行动，行动决定命运，所谓不作不死，灌夫就是这样的典型；其次，灌夫的一生职场遭遇了真小人，小人比强大的敌人难对付，灌夫勇杀，所向披靡，但他对付不了小人，这是用“被灭族”换来的教训；当然，灭杀灌夫的最后力量，也是决定性力量是汉武帝。对于一个即将成为千古一帝的人物来说，从心里说，他对灌夫与窦婴结盟心怀不满，这导致他最后决定除去灌夫窦婴这些前朝老臣，而迎接这个时代的是卫青，霍去病，赵破奴，李敢，公孙敖等等，真的是将星满天，光照千古。

逍逍客壬寅夏日于长安忙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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