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持了朝政之后,赵高下一步要对付的就是章邯了。章邯坐拥二十万大军,万一哪天兴起,杀进咸阳城来个“清君侧”,那赵高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赵高假皇帝之名屡次派人去责问正驻守在棘原与项羽相持的章邯,为何屡战屡退?为何还不进攻,你到底在观望什么?
田荣简历(田荣国)
章邯确实在观望,自从巨鹿之战开始后他就一直在观望。在“指鹿为马”事件中,章邯有不少旧属都被赵高给杀了,他明白,他现在必须做出一个选择,要么杀进咸阳城“清君侧”,要么联合王离与诸侯军来场大战,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让赵高渔翁得利。
这个选择不好做啊,与诸侯军决战,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因为项羽太猛,楚军的战斗力太强大;回咸阳清君侧,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因为赵高挟二世以令帝国,他投鼠忌器。
两难,实在是两难。
时间就在章邯的犹豫与迟疑中这么一点一点蹉跎过去,等到项羽全灭王离,纠集三十万诸侯联军全线压上,章邯的这两个选择都再也无法实现了,因为他已经错过了选择的最好时机。
与项羽决战?二十万对三十万,必败。回去清君侧?他已是败军之将,在朝廷与军队中再无半点威望可言,仍然将必败。
看来章邯虽在军事上的能力绝无可怀疑,却实在不是一个成大事的人。成大事者,应当机立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章邯屡次在重大问题上犹豫不决,就是他的必死之道。
机会稍纵即逝,现在章邯把这局活棋下成了死棋,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好走了,虽然这条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
投降项羽!
其实这也是一条死路,项羽与章邯之仇不共戴天,楚人与秦人之仇戴天不共,他们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硬凑在一起,非出大乱子不可。
所以,不到最后一刻,章邯决不能走这一条路。
那么就继续与楚军在彰水两岸相持吧,拖得一天是一天,看看这个世界会不会出现奇迹。
这一拖,就是足足六个月(公元前207年二月至七月),项羽一则要花时间整合大杂烩似的诸侯联军,二则怕渡河进攻时被章邯半渡而击之,所以也就暂时保持了现状,双方耗上了。
章邯在这六个月中也不是啥也没干,他派出了得力助手长史司马欣,回咸阳城要求支援并探听朝廷局势。
司马欣在历史上并不起眼,但此人其实很不简单,他与董翳明为秦将,却在秦楚之间态度暧昧,似乎有一点双重间谍的意思。从一些记载来看,他们和反秦首领项梁的关系很好,却也在帝国司法界与军界混得风生水起,看来中国的历史,从来不缺少出色的政治投机家。
司马欣来到咸阳的时间已经是公元前207年四月,项羽正与章邯在漳水相持,刘邦则已平定了韩地,正往南阳进发。
事情可谓危急了,然而司马欣在咸阳城里等了三天,一个要见的人也没见到。
司马欣最想见到的是秦二世,但秦二世正在深宫里醉生梦死不做大哥好多年;司马欣又想见主政的中丞相赵高,但赵高也不见他,非但不见他,还想编造罪名逮捕他。
为什么?因为对赵高而言,章邯是他篡权夺位最大的一个阻碍,以私通敌军罪逮捕司马欣(这个罪名或许也不冤枉),然后再让司马欣牵连去咬章邯,将章邯像蒙恬一样赐死,接着再派一个亲信接替章邯的帅位,夺了这二十万大军的军权,缩回函谷关固守关中,最后杀掉胡亥,关起门来当个关中王,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他并不担心章邯会投降项羽,因为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即使章邯想投降,项羽也容不得他。
另外一边,司马欣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赵高想杀他,于是连夜抄小路逃出咸阳,回去一见到章邯,就哭了:“呜呜呜,赵高居中用事,专权欺主,将不利于将军。将军战胜亦诛,战败更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
什么“孰计之”,明显就是司马欣见秦大势已去,便要劝章邯与自己一起投楚了。
董翳也在一旁劝,降楚吧,降楚吧!赵高心计最难测度,一言之间,李斯夷族。今若嗔怒,吾辈定遭毒手。
章邯仰天长呼,痛苦到无以复加:“我章邯南征北讨,披坚执锐,亲冒矢石,万死一生,为大秦受了多少辛苦,如今竟落得如此境地?赵高,我与你不共戴天!”
司马欣趁机继续加火:“将军既恨赵高,何不与项羽休兵,借楚之势攻入咸阳,亲斩赵高之头,以泻此大恨!”
章邯低头,不说话。
董翳在旁急道:“请将军速下决定,迟则有变!”
章邯仍是不说话,他又犹豫了,投楚,还是不投楚?二世皇帝与赵高算是已经把我扫地出门了,项羽会不会不计前仇接受我呢?
章邯现在就像一个被老公抛弃流落风尘的怨妇,欲要找一户大户人家从良,却又怕人家嫌自己出身不好,心里头郁闷死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总要我做些两难的抉择啊,我章邯何其命苦?
眼看章邯就要煎熬成一根炸油条,赵国大将陈馀给他写了一封劝降信。
章邯并不喜欢被人劝降,但却很难对其所陈利害提出反驳。正如汉初晁错所言:“秦始乱之时,吏之所先侵者,贫人贱民也;至其中节,所侵者富人吏家也;及其末涂,所侵者宗室大臣也。是故亲疏皆危,外内咸怨,离散逋逃,人有走心。”从刑徒、农民、市民再到儒生、游侠、秦吏乃至卿大夫,多少人被逼得站到了大秦的对立面,到最后,就连李斯章邯这样的帝国重臣都要活不下去了,不造反,还能怎么办?
或许,事已至此,他只有投降,才能保存自己,保存自己这二十万将士的性命。
但章邯还是心存顾虑,他说:“吾昔杀项梁,与楚有世仇,楚将军岂能容我?”
司马欣一拍胸脯:“我与项氏素有旧,可替将军见楚,陈说便利,料楚定从其议。”
章邯点头答应:“子往说之,吾专候来命。”
于是,司马欣孤身来到楚营,为章邯全权代表,与项羽展开秘密谈判。
这一谈,就是将近一个月,双方往来纵横,就是谈不拢。
为什么谈不拢,倒不是项羽揪着章邯的杀叔之仇不放,不肯和谈。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能不非一兵一卒而收服秦二十万大军,项羽高兴还来不及呢!
问题的焦点在于,章邯提出的条件太苛刻。
第一:他要自己二十万秦军的独立指挥权,他与项羽只是同盟关系,不是从属关系。
第二:攻入咸阳后,他要两件东西。第一件,分王关中;第二件,赵高的头颅。
第三:灭秦之后,项羽不得诛秦之宗室,不得毁秦之宗庙,不得伤始皇之皇陵,更不能屠秦之百姓。
项羽火了,我靠,你章邯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跟我项羽提条件。第二条马马虎虎还可以答应,第一条和第三条,免谈!
章邯也火了,不谈就不谈,我章邯还怕了你不成!
为啥章邯态度敢这么强横?要知道事情谈崩了,对他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啊!
答案很简单,两个字——粮食。
我们知道,章邯攻赵,是带了很多粮食来的,所以他才能源源不断的给王离供应军粮。而项羽就没那么阔绰了,当初他破釜沉舟,楚军只带了三天的粮食渡河;至于东道主赵国,都城邯郸被章邯一扫而空,巨鹿又被王离围了好几个月,所以赵国也没多少粮食给他们;至于其他远道而来的各路诸侯军,那就更别提了,一个个都是穷鬼,本来就是意思意思来救赵的,只是不幸被项羽绑上了自己的战车,他们能带多少粮食来!
所以说,章邯虽然困窘,却也不是一点讲条件的资本都没有,司马欣即便想死了促成秦军的投降,但军权在章邯手里,章邯死不松口,他也没辙。
于是,双方又一次的僵持起来。项羽很讨厌这种不死不活的气氛,要知道,刘邦的十万大军此时已经攻下南阳,兵临武关之下了。明明是我搞定了秦军的全部主力,最后要是被这老家伙抢先一步灭了秦,我项羽岂不是做了这世上最赔本的一桩买卖!
不能再等了,你章邯不是跟我将条件吗?那我就打,打到你不敢讲为止!
公元前207年6月,项羽突然恢复和谈,答应了章邯的所有条件。
章邯大为狐疑,项羽为何骤然改变态度,这是何意?
原来,这一切都是项羽的惑敌之计。他一面许和,一面却偷偷派蒲将军率一部兵力,向西迂回渡过三户津(古漳水渡口,位于今河北滋县西南),绕到章邯军之西侧,击败秦军一部,然后抢占险要,切断了章邯军退路。紧接着,项羽率主力于汙水(漳水支流,位于今河北临漳附近),再次大破秦军。
章邯被打的一点脾气没有,只得无条件投降,双方约定于七月在洹水南岸的殷墟上进行最高级别的首脑会晤,商谈归降细节。
这个殷墟,就在今天河南省安阳市西北小屯一带,后来考古学家在这里掘出了大量刻有甲骨文的龟甲,证明此地的确就是旧商王朝的故都。
图:殷墟出土文物
殷墟虽是前朝故都,却早在周初之时已经化作一片废墟了。所以对于秦楚之际的章邯项羽来说,殷墟也算是一个历史文化古迹,双方选在此地作为举行纳降仪式的所在,颇有些深意。
章邯一降,大秦帝国最后一根支柱也就崩塌了,它的历史使命,已经走到尽头,千古伟业,终将归于尘土,一如故商之殷墟。
我们可以想象,章邯在穷途末路之下,在这么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无可奈何的向胜利者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他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或许,他会想起这么一首古歌谣吧!
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这首诗是商纣王的叔父箕子写的。当年,纣王无道,箕子屡谏之不听,殷商果为周所灭。后周武王命召公释放箕子,向箕子询治国之道,箕子不愿作周的顺民,带领遗老故旧一大批人从今胶州湾东渡到朝鲜,创立了箕子王朝。时过境迁,箕子一次回国路过此地,见宫室毁坏一片荒凉,遍地野生麦黍,心甚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则近于妇人,乃作此歌,是为《麦秀歌》。歌中“狡童”系指纣王,歌词大意是:那时不听我劝,如今落得宫庙为墟,你这个亡国的顽徒啊……商朝遗民听到这首歌,无不动容流涕。
章邯此时的心情,当与箕子一般无二。
图:箕子后被封朝鲜
史书记载,双方在殷墟定盟完毕后,章邯这个曾经令诸侯闻风丧胆的秦军大将,竟当着昔日对手项羽的面,伤心到痛哭起来:“邯因赵高谗言二世,不发救兵,反下诏赐死,拘禁老小,逼迫不过,无处容身,仰归将军,如婴儿之望父母。但因昔日定陶行兵之际,奋不顾私,有伤尊叔,罪当万死。幸将军虚怀若谷,不计前嫌,收录我等,章邯蒙此厚恩,敢不竭力助楚,攻入咸阳,上报将军不杀之恩,下雪佞臣谗戮之恨。”
老泪纵横的章邯,发须花白,面容憔悴,甚至有点佝偻,一如乡间随处可见的农叟,哪里还有半点大军统帅的影子。
我们可以想象,章邯在穷途末路之下,在这么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无可奈何的向胜利者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哭诉着自己的委屈与痛苦,这是一种怎样的羞耻。而一个统帅数十万大军横扫中原的天下名将,竟被秦廷的昏君佞臣们逼到如此地步,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悲哀?这种悲哀,大概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吧。事实上,在司马欣从咸阳逃归的那一刻,章邯的心就已经死了,两年前他兵出函谷关欲力挽狂澜的满腔英雄豪气,早已在残酷的现实之中,烟消云散。
项羽在旁,也不由流下了几滴同病相怜之泪,动了英雄相惜之意,遂对章邯说:“此旧事尔,将军何必介怀。我与将军当相逢一笑泯恩仇,灭秦之后,富贵共之。”
图:殷墟航拍
不管怎么说,为了灭秦的大局,项羽终究还是接收了秦二十万大军,并将章邯提前封为雍王,长史司马欣为上将军,率秦兵为前驱,合诸路大军总共五十馀万,兵锋直指帝都咸阳。
项羽并不知道,此时的咸阳,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已经提前爆发。
说起来,这场巨变,还得算在离咸阳千里之外的章邯头上。
原来章邯这一投降,赵高的计划全被打乱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被捅到秦二世那里。秦二世要是一翻脸,认真追究起来,他赵高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办,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下手为强再说,赵高决定提前发难!
公元前207年八月某日,一千多名全幅武装的士兵,在赵高女婿(应该是做太监之前就生了女儿)咸阳令阎乐带领下,杀掉守卫,冲进望夷宫,逼死秦二世。
杀人者,人恒杀之。
然后,赵高把玉玺佩在身上,召集群臣,大咧咧的坐在龙座上,欲自立为皇帝。
群臣冷冷的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出搞笑剧。从前你把持住二世,我们不得不听你的,现在你自己把手中的王牌给撕了,我们还跟着你一起胡闹,我们就真的太下贱了!
赵高火了,举起玉玺大声咆哮:“尔等想造反么?还不赶快跪下!”
可是他的命令根本没人听,此时的赵高就像一个小丑,在台上扭来扭去,当他把所有的演员都赶下去的时候,台下的其他演员只好另起一台,不会再陪他演了。
赵高坐在龙椅上,越坐越尴尬,越坐越害怕,只觉头晕目眩,整个大殿都在摇晃(殿欲坏者三)。
毕竟,太监做皇帝,史无前例,赵高的心理压力太大。
无奈,赵高只得摸了摸屁股还没坐热的龙椅,走下来与群臣商量,干脆立秦始皇的弟弟子婴好了,有人表示:“秦故王国,始皇君天下,故称帝。今六国复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为帝,不可。宜为王如故。”赵高一听有理,于是立刻举行大典,立子赢为秦王,是为秦三世。
与此同时,趁着项羽还在千里之外,刘邦已经杀入关中,兵临咸阳城下。
咸阳城内,人心惶惶,大家都在谋后路。赵高也在谋,他见称王不成,心中又生了一条毒计——他决定杀掉秦三世子婴,作为见面礼,投降刘邦,以保富贵。
赵高又算错了,从前别人低估了他,如今他低估了子婴。子婴的能力应该是很强的,只是从前隐藏在秦始皇的光芒下,不怎么显现罢了。而且赵高玩了太多权术,已没有人再会相信他,现在他又连秦二世都给杀了,可谓引起了公愤,没有人再肯跟这头疯狗合作了。于是,在公元前207年9月,子婴派人将赵高暗杀,并夷其三族。
赵高的胜利,在于其身份的特殊与权术的娴熟,但他的失败,也同样在此。
杀人者,人恒杀之。
公元前207年10月,刘邦十万大军,挺进霸上,这下,子婴能力再强也没用了,一切都太迟了。他只能素车、白马(注1),脖子上套着一圈祖带(注2),并用箱子封好皇帝的玉玺符节,至刘邦营中,献玺投降。
大秦帝国,亡了!
当秦始皇摧枯拉朽统一六国的时候,大秦就像一个滔天巨浪,气势惊人,波澜壮阔,然而,待到秦始皇一死,陈胜吴广一吼,这巨浪就瞬间拍上沙滩,化作泡沫。
奋六世之余烈,短短三年,灰飞烟灭。
事实证明,钳制民意与急功近利只能导致毁灭,这就是大秦送给后世最惨痛的宝贵经验。
更惨的是,一个月后,在新安,章邯手下二十万秦卒,也为帝国殉了葬。
出事地点在新安,大概位于今天的河南义马市二十里铺村下石河一带,说一句,此地离白起屠杀赵卒的长平,不到一百公里。当年四十万赵卒白骨,仍暴露野外,森森可见。
出事原因很简单,关东六国之人本对秦兵狠入骨髓,双方并为一军后,矛盾开始迅速激化,秦军将士遭到虐待,从而产生抵触情绪,怨声四起。
出了事情就要解决,而项羽解决问题的方法简单而粗暴:秦兵不服,恐为乱,除章邯三将外,尽数击杀之。
于是,楚军夜间突然动手将秦卒20余万人坑杀于新安城南。
第二天一早,章邯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先是震惊,然后痛哭,捶胸顿足,泪尽于血。
他好后悔!
——关中父老将这二十万子弟托付于我,今竟无一人还,这叫我有何面目回咸阳!早知如此,还不如带着这二十万兄弟跟项羽拼了,为国而死,总比这等窝囊而死要好!
再说这些,也都没用了,二十万秦卒的生命已消失在这混乱而残酷的世界,与白起所杀的四十万赵卒在另外一个世界相会,不知道他们在那里,会不会还征战不休,死了都要恨。
如果说章邯在投降的那一刻心已死,现在他已彻底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既然大错已经无可挽回,那就像一条癞皮狗丧家犬一样活着吧,在浑浑噩噩的尘世活着腐烂,带着满身尸臭被天下唾骂!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公元前207年12月,项羽带着已成废人的章邯进入关中,给刘邦摆了一道鸿门宴,两人同样“一笑泯恩仇”,刘邦乖乖奉项羽入咸阳。
项羽进入咸阳后,将从前对章邯的承诺尽数作废,杀秦王子婴,尽诛嬴姓之人,将这个世系悠久且曾拥有无上荣光的远古宗族彻底抹杀,然后一把大火将秦始皇的伟业烧得干干净净。由于章邯还有利用价值,所以项羽依前约让他分王关中,得三秦之一,是为雍王,定都废丘(即今陕西兴平),废人居废丘,倒也名副其实。
劝降章邯有功的司马欣、董翳也被封了王,一个号塞王,一个号翟王,各得三秦之一。
胆敢跟项羽抢夺胜利果实的刘邦,则被撵到汉中,号为汉王,汉朝的汉,汉人的汉。
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的任务,就是帮项羽守住关中之地,同时防范刘邦东山再起。项羽认为自己这个决策英明无比,以秦人治秦,寡人处事可谓公平矣。
诸事已定,项羽便回到楚地,尊楚怀王为义帝,自立为西楚霸王,统有过去魏国及楚国最精华的九个郡,建都于彭城。
项羽自负的以为天下已经被自己平定了,楚义帝是名义上的诸侯共主,自己是实际上的诸侯共主,从此号令天下,谁敢不服!
项羽错了,大错特错,天下间不服他的人多了去了,第一个就是嚣张跋扈的田荣,第二个就是不甘平庸的刘邦,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秦国百姓,个个恨项羽入骨。
果然,没多久,田荣第一个造反了,再没多久,刘邦也开始蠢蠢欲动。
公元前206年5月,项羽带兵去了齐地平叛,刘邦这支欲吃人的恶虎,趁机直冲到了章邯等三个秦国降将的面前。
要是换作几年前的章邯,绝对不会畏惧任何敌人,但是现在,他只不过是一只无用的丧家犬,他看不住这道大门。何况,他在自己封国上毫无人望。
秦人狠项羽入骨,更怨章邯三人入髓,正是这仨愚蠢短视之恶徒,拿着二十万秦国子弟的年轻生命,做了他们晋身为王的投名状!
所以,汉王老爷,你快点儿来吧,埋葬这三个满身尸臭的腐物,还关中一个清净世界。
公元前206年8月,汉大将军韩信如一股旋风突入三秦,直扑扼守汉中的咽喉之地陈仓(今陕西省宝鸡市)而来。
章邯大惊,慌忙回军前去阻截。
晚了,韩信这把盖世神剑,不出则已,出则必以血祭之。
而章邯,就是第一个以血祭剑的人,虽然他的血,似乎并不怎么干净。
这场战争的胜负几乎没有什么悬念,无论从士气、将心、道义,还是军队战斗力,雍军都没办法跟汉军比。章邯在陈仓大败,退至好畤(陕西乾县),再战,再败,只得退至大本营废丘,坚守待援。
这种坚守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根本没有一个援兵会来。韩信在引军团团围住废丘后,又命令诸将派兵攻打他城。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更是不堪,一个月不到,就被韩信揍扁,这两个毫无气节可言的机灵鬼,在换过秦将、楚将、楚诸侯三种身份后,再一次转换身份,摇身一变,做了汉王属下的降将。
这个时候,项羽还在齐地与田荣纠缠,根本抽不出身来救章邯。章邯于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绝境。
公元前206年11月,汉军攻破陇西,公元前205年正月,汉军又攻破北地,俘虏了章邯之弟章平。至此,关中之地尽归汉有,只剩下章邯守着废丘一座孤城还在苦苦支撑。
章邯不是没有想过投降,司马欣与董翳不是又一次投降了么?换主子对他们来说,就跟吃饭那么简单,似乎从来不需多加考虑,想来在他们心里,还是把自己当成识时务的俊杰的。
可是章邯不想再做这个俊杰了,他宁肯壮烈的玉碎,也不愿苟且的瓦全,先前一顶帽子已足够让他贻羞后世,再一顶,岂不是要他遗臭万年?
于是,章邯死撑不降,他凭着仅存的残念与出色的守城术,吃力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废丘。
这一撑,就是足足10个月(公元前206年8月至公元前205年6月),作为曾经的天下名将,章邯也不是吃素的,就连无敌的韩信,不磕掉几颗牙,也没别想轻轻松松将他一口吞掉!章邯在用最后的意志向天下人证明,虎死余威在,我章邯虽不复当年之勇,但即便要败,也要败的轰轰烈烈!
作为一个出色的军人,章邯最终赢得了对手的尊重,项羽如此,韩信亦是如此,但仗还是要打,谁叫我们各位其主呢?我能给你最好的尊重,就是给你最完美的打击,让你生命的最后一舞,华彩绚烂,光耀九州!
公元前205年6月,一个漫长的雨季如期而至,章邯想起三年前自己正是在这样一个漫长的雨季之中袭杀项梁于定陶,一战名动天下,当时他是何等的踌躇满志,壮怀激烈!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困在一座孤城之中,在历史的角落里垂死挣扎。这真是世事变化,人生如同一场大梦!
章邯的悲哀的预感到,自己不平静的一生,恐怕就要在这场大雨中落下帷幕了!
果然,几天后,一股人工的洪水,仿似万马奔腾,涌入了废丘城,几乎就在转瞬间,所有的街道民房就被一片河泽所淹没。无情的大雨无休无止,阴郁的天空没有了颜色,整座城市,在百姓绝望的呼喊声中,在震天的雨声与水声中,散发出无比浓重的死亡气息。
原来,废丘之所以难攻,就在于它紧邻雍水,章邯可以挖沟引水环城以自固,当年,他也是这么牢牢守住濮阳城,让项梁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可是,韩信比之项梁,不知高上几许,他见章邯守城有计,急切之间难以攻下,为免不必要的伤亡,于是就暂停了攻击,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恼人的雨季。
大雨,可以隐藏章邯袭杀项梁的杀机,同样可以隐藏韩信水淹章邯的杀机,更重要的是,大雨已经让雍水暴涨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韩信于是派人堵住雍河下游,让水灌入废丘,用洪魔去对付桀骜不驯誓死不降的章邯。
当年,秦军也是用这个办法,灭去鄢郢数十万楚国军民的,如今,出身楚国的汉军,用同样的方法,人道毁灭了废丘数万秦国军民。白起与韩信两位不同时代的绝世战神,在这一刻心灵相通。
图:废丘遗址
废丘,原为西周之故都,古称犬丘,后秦统一六国被废掉,从此在历史的舞台中暂时谢幕。章邯定都于此,算是将幕帘悄悄拉开一角,随即又将它无情拉下。这一场大雨,让废丘终成一个废都;这一场大水,让世界一片荒芜。
章邯看着汹涌的大水,将他的城市化作一片汪洋,心中默念道,该死了,我该死了……
其实,章邯早该死了,败军之将,怎能不该死呢?当年败在项羽之手,他没有殉战;当年二十万秦卒被害,他没有殉军;当前秦亡,项羽尽灭秦之宗室,他没有殉国;归根结底,还是他骨子里的软弱性格在作祟,这是世人对他最诟病的地方。
然而,章邯毕竟还留有几许硬汉本色,他的骨头虽比真正的英雄们软,但比世上好些庸人,却不知强上多少倍。这一次,他再不会像条狗一样卑微的活着,他要为自己最后一丝军人的尊严而死。这与“大丈夫忍辱就功名”无关,也与“大丈夫能屈能伸”无关。因为,他已家国荣辱俱失去,功名化作尘与土,死,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没有殉战,没有殉国,没有殉军,那就殉城吧!
不成功,便成仁。可惜的是,章邯没有成功,也没有成仁,他只是一个该死的千古罪人,二十万秦卒的冤魂在看着,废丘城无数枉死的百姓在看着。
章邯缓缓的拔出自己的佩剑,怔怔的看着它散发出的清冷寒光,这的确是把难得的好剑,而且是当年自己临危受命走上战场时秦二世亲手送给他的宝物。如今,一切已成过往,家国不在,人事已非。只有这把宝剑,依旧铭录着过去激情燃烧的烽火岁月,流淌着过去难以割舍的点滴回忆。
当年,蒙恬不忍用自己英雄的宝剑刺杀自己的男儿之身,所以服毒而死。如今,章邯却没有这个顾虑。将这把天下至不祥之人秦二世所赐的宝剑,刺入自己这早已腐臭不堪的身体,正是再合适不过的一件事情。
于是,章邯提起那把不详的宝剑,用它轻轻的割破自己的喉管,然后闷头摔倒在雨地中,青色的腐血,如无数条细细的鱼儿,在雨水中四窜游动。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北岛诗歌《一切》
章邯终于结束了自己悲怆的一生,他的剧情已落幕,他的爱恨已入土。
公元前209年大泽乡的一场大雨,掀起了秦末大革命的热潮;公元前208年定陶的一场大雨,又将陈胜、项梁等老一批革命家淹没;而公元前205年废丘的这一场大雨,终将章邯等最后一批老秦人冲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这是无情的大雨,还是苍天的热泪,没有人知道。
这时,雨停了,洪水退去,废丘城内满目苍痍,幸存的百姓们奔走呼号着,寻找自己失散的亲人。一脸欢快的汉军士兵们,则踏着整齐的脚步,唱着雄壮的战歌,缓缓开进城内……
注2:祖带就是绶带,即系在印鼻印环上的丝绳,子婴把皇帝的玺印解下来装好,丝绳则挂在自己脖子上,表示彻底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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