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笔记源远流长,历代名家辈出,佳作如林,博大而精深。进入近现代,不断推陈出新,李伯元《南亭笔记》、徐珂《清稗类钞》、巴金《随想录》、梁实秋《雅舍随笔》等,享誉文坛。
但令人遗憾的是,2000多年来,中国笔记一直是有文而无史。
黑格尔指出:进步是从“不完美的东西进展到比较完美的东西”。《中国笔记文史》出版,结束了2000余年中国笔记有文无史的历史,填补了一项重要的学术空白,学界从此无憾。
今通览全稿,幸窥中国笔记全豹。掩卷沉思,深觉此稿能为世所重者有三:
其一,创立架构,体系严整。全书由笔记绪论、先秦笔记、秦汉笔记、魏晋南北朝笔记、隋唐五代笔记、宋代笔记、金元笔记、明代笔记、清代笔记共九章组成,首尾一贯,体系分明而严整。在篇章结构上,详略适当,大致上略于往古而详于后世,如唐、宋、明、清四代笔记,数量庞大,因之篇章也多,篇幅渐增。明代是中国笔记发展的一个高峰,著家蜂起,著述多不胜数;因此,本书对明代笔记从多种角度予以考证和论述,卷帙随之剧增。自“宋代笔记”开始,其建构模式,大致分列出大家笔记、笔记小说、野史笔记、学术笔记、杂著笔记五个方阵。并在每章之前,对每个时期的笔记作一宏观审视,起到了高屋建瓴的总括作用,对于帮助人们从总体上认识一个时代的笔记,具有事半而功倍的意义。而对于笔记史上的一些特殊现象,则特事特说。叙笔记小品产生于魏晋南北朝,并在晚明大放光芒,作者于是在这两章中分别辟出专题,有利于说深说透。又如明清之际的南明野史笔记,不仅量大,而且地位十分重要,书稿亦设专题论述。
因此,整部书稿的架构体系,在有分有合之中,构建勾勒出中国笔记的发展大势和演变轨迹。这一切,得益于作者对中国笔记的宏观审视和微观审照。非此不足以成史,舍此不足以成事,摒斥不足以成一家之言。
其二,正本清源,考辨流变。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书稿在探寻中国笔记之源时,跨进一步,自殷商甲骨文,到三代传说中的三坟五典,九丘八索,直至春秋战国之时的左史记言与右史记事,以及先秦诸子语录,断定其共同构成了中国笔记的源头。
“笔记”一词名书,虽晚出于宋初的《宋景文笔记》,但在此前后,笔记因为“名号多品”,实际在中国文学史上,“杂识、札记、笔谈、杂记、志林、谈录、谈丛、漫录、随笔等等,均可视作笔记的异名”。这在界定笔记是什么时,又界定了笔记的范围,并由此而界定中国笔记的本色——随心所欲,随事记录;包罗万象,形散神凝;质朴自然,意趣横生。笔记的随意性、庞杂性、质朴性,无须赘言。许多笔记实为优秀的散文,形神毕备,妙趣天然,如《世说新语》所记:
太元末,长星见,孝武心甚恶之。夜,华林园中饮酒,举杯属星云:“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
长星横空,在谶纬盛行的六朝,被认为有克于皇帝。东晋孝武帝酬酒于长星,既有六朝人的故作旷达,又隐含着帝王的恐惧与悲凉。《水经注》、《东坡志林》、《徐霞客游记》,以及晚明的那批笔记小品等等,阅之莫不心动神驰,击节叹赏。
《文心雕龙》提出:“时运交移,质文代变。”笔记也同样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并在每一个时代由于政治、经济与文艺思潮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特征。书稿于此有几处重要发现:
——由于中国传统诗文受尊经的影响,大多沦为传道的工具,而作为笔记,则保持了记实事、抒真情的传统。作者从另一角度解释了2000年来的一个现象:有许多文体已经消亡,而笔记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笔记发轫于先秦,产生于两汉,兴起于六朝,畅行于唐宋,至明清而形成中国文学的半壁江山。
——中国文学中的小说、小品、诗话、日记、书信、游记诸种文体,均由笔记派生而出。
——唐传奇为六朝笔记小说与后世白话小说、话本以及戏曲的转换体。
——明代野史笔记前轻后重,清代野史笔记两头大中间小。晚清笔记纳入反帝反封的内容,张扬民主、自由、解放的精神,标志中国笔记吐故纳新、与时俱进。
诸如此类,条分缕析,使人一目了然。非潜心典籍,深思细考,断难有如此之多的揭示和发现。这既是对笔记发展规律的揭示,也是对每个时代笔记特征的发现。
其三,考据辨证,严密精当。作 者继承了中国朴学的优良传统,又运用马列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和方法,在对中国笔记作出钩沉考证的基础上,分别综合比较,审核甄别,去伪存真;在对中国笔记作宏观审视时,依据钩沉考证,从纵横两方面辨证源流与不同时期的特征,比较不同作家的作品,达到了张目而举纲、探隐而论“道”的效果。其考据,出入经史,博采众家之说,又不囿于陈言往说,力戒偏颇,实事求是。因此,其辨证严密精当。如论清人普遍贬低明代笔记与诗文,是因为清修《四库全书》,清廷有意诋毁前朝文化,禁毁明人著述,标榜本朝文治武功。又如辨证清代野史笔记之所以出现“两头大中间小”的怪事,一是明清之际神州板荡,统治阶级无暇控制思想和学术,加上明朝遗民眷怀故国,在歌哭山林之际,以左丘之笔写真存史。二是晚清时期内难外患频仍,清廷风雨飘摇,自顾不暇,文网渐宽,加上西风东渐,故而异说纵横。三是满人入主中原,在相继剿灭了农民起义军和南明残余势力之后,又平定了三藩之乱和台湾异变;当社会渐渐进入“康乾盛世”之时,统治力度强化,为钳制汉人的民族意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屡兴文字狱,乾隆在位60年,所兴文字狱就多达32次;如庄廷《明史》案、汪景祺《西征随笔》案等等,斩杀无遗,令人发指,造成了“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的恐怖和萧条局面。文人动辄得咎,野史笔记自然少出。
书中考证笔记版本,辨析作家作品,史料当属可信,论证持之成理,可正学界视听。纪昀作为清代的大方之家,诗文甚少,笔记仅有一部《阅微草堂笔记》,况大半志怪志异,这并非如张维屏所言,其“不轻著书,正以目逾万卷,胸有千秋故也”,而是他屈于多言为漏,为全身远祸之计。《五杂组》为晚明著名笔记,其作者谢肇淛,《明史》附传甚略,况误书一而再,再而三;《辞源》、《辞海》等陈陈相因。又《五杂组》数百年误作《五杂俎》,清人段柯古、尤侗等著录时皆不察;《辞海》、《汉语大词典》也是以谬传谬;况诸书对谢生平语焉不详。造成的原因是,谢所著《小草斋文集》及亲友所撰墓志、行状,至清修《四库全书》时已不见。所幸江西省图书馆藏有孤本,一切谬误均可正本清源。何况,清初魏际端有一《五杂俎》,可见《清史稿》本传。今人印晓峰首发其覆,而本书经考证后予以采纳。修史者,不妄言,不私其说,亦不虚其说也。
《中国笔记文史》对于笔记的学术价值,论述恰到好处。确实,笔记既是中国历史的另一半,又是中国人的心史丛碑;既是中国文学的推陈出新,又是中国文化的继往开来。它既有历史价值,又不乏现实意义。
笔记大多以野史形态存在,历代修史,都离不开这些野史笔记。如司马迁修《史记》,就采录了《晏子春秋》、《春秋历谱牒》等。又如修旧《唐书》时,撰者就深感“时中原荡覆,典章殆尽,无史籍检寻”,只好以杂著笔记入史,如《古今书录》就为《经籍志》所本。另有些历史大事,有时正史无载,时或语焉不详,甚或闪烁其词,则全赖野史笔记存史。如元末农民起义,《草木子》较《元史》为详;清修《明史》,于满洲早期及南明史事不置一词,披览《女直考》、《皇明九边考》、《弘光实录钞》、《永历实录》等笔记,才能恢复历史原貌。清兵下江南,扬州全城被屠,几百年满清于此讳莫如深。王秀楚《扬州十日记》却志之详细:“查焚尸薄载其数,前后约计八十万余,其落井投河、闭户自焚及深入自缢者不与焉”,幸而尚存者,“俱焦头烂额,断臂折胫,刀痕遍体,血溃成块,满面如烛泪成行。碎烂鹑衣,腥秽触鼻”。清廷为了歪曲历史,下令禁毁这些野史笔记,无非是为了掩盖历史真相。所以,鲁迅先生曾经说过,野史才是中国的真正历史。
笔记因为无需像诗文那样载道,而是“据事直书”,既有实事,也存真情实意,袁宏道认为:“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读《东坡志林》、《艾子》,后人可见苏东坡“一肚皮不合时宜”。读周密《武林旧事》、张岱《陶庵梦忆》、顾炎武《日知录》诸作,可以体会宋明人的遗民故国之思。而读晚清郭嵩焘《使西纪程》、王韬《淞隐漫录》、及魏源《海国图志》等等,可见作者“或触前尘,或发旧恨,则墨渖淋漓,时与泪痕狼藉相间”。其救亡图存的精神,曾激励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中国笔记因为体大文杂,具有极大的包孕性,在中国文学的发展史上,曾孕育出小品、日记、游记、诗话、文言小说、白话小说等等;而诗文、词曲、戏剧则从笔记中吸取思想、题材、语言等等,焦循就发现施耐庵的《水浒》,脱胎于《大宋宣和遗事》。谭正璧认为像唐传奇这样的笔记小说,“它的内容非常丰裕,给予后代文学的影响也非常之大”。
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由于时代的变化,许多文体,如诏、诔、铭、箴、行状等文体,已经走进了文学的历史博物馆,而笔记因其巨大的包孕性,在不断产生新文体的过程中,推动着本体的与时俱进,显示出了非凡的生命活力。内容上的吐故纳新,促使笔记在中国历史上继往而开来。时至近现代,笔记仍是人们乐于接受的一种文体,如钱锺书的学术巨著《管锥编》,实为笔记文体;毛泽东在战争年代尚携《容斋随笔》,其《毛泽东读书笔记》光照后世。而民国元老叶楚伧的《世徽楼笔记》,南社宿老陈去病《满洲污史》、袁克文《洹上私乘》、柳亚子《南社记略》、郑逸梅《逸梅丛谈》,以及俞樾《右台仙馆笔记》、梁溪坐观老人《清代野记》等,向为治文史者所重。
笔记在国外也是源远流长,历久如新。古希腊时期的《苏格拉底辩护录》、《柏拉图对话录》,古罗马普林尼《博物志》,以及《圣经·出埃及记》、《马可·波罗游记》等,都是笔记文体。而马克思的《历史笔记》、列宁的《哲学笔记》,则以其卓越的思想,饮誉全球。
这部书稿对于中国笔记作出纵横审视之时,文思水涌,议论风生,对治文史者,对研究笔记者,对喜好笔记者,足资参考,也足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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