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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知识 | 陈尚君:从有志青年到文场浪子——诗人温庭筠的早年经历

文史知识 | 陈尚君:从有志青年到文场浪子——诗人温庭筠的早年经历正史给他留下文场浪子的不光彩记录,但他却在此滚滚红尘中,细心体会新崛起的燕乐歌词的强大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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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无疑是晚唐重要的全能作者:他能古、今体诗,尤擅乐府,与李商隐并称温李;他工骈文,风格绮丽,与段成式、李商隐齐名,称“三十六体”(一说为“三才子体”);他是词体的开拓者,史上有“花间鼻祖”之誉;他有志怪集《干馔子》,原书不存,《太平广记》引录甚多,今人有多种辑本。对温庭筠的生平研究,夏承焘《温飞卿系年》(收入《唐宋词人年谱》)有筚路蓝缕之功。温庭筠生年,仅能从他所作《感旧陈情五十韵献淮南李仆射》首二句“嵇绍垂髫日,山涛筮仕年”来推测。夏著采信顾学颉的说法,认为李仆射是李德裕,根据李德裕生平,推测温庭筠生于元和七年(812)。近四十年前,我重加研究,认为李仆射就是写出《悯农二首》的著名诗人李绅,并根据李绅生平,推测温庭筠的生年为贞元十七年(801),详拙文《温庭筠早年事迹考辨》(《中华文史论丛》,1981年2辑)。由于温庭筠生年大幅度推前,他在四十岁以前的早年生活经历也引起学者更多的关注,对他的存世作品,学者做了许多全新的解读,看到他从一个衰落的世家走出,曾有积极用世的雄心,一连串的挫败后,弃而浪迹文场,游戏青楼,以另一番成就留名青史。

一早年的出塞与入蜀

温庭筠是唐初名臣温彦博之裔孙。温氏后人到唐末都有仕显者,但温庭筠这一支似乎没有太多可称道的人物,他的父祖究竟是谁,至今仍没见到可靠记录。在他的诗文中,虽有“爰田锡宠,镂鼎传芳”(《上裴相公启》)之类夸耀,也保持积极用世的态度,如云:“自笑谩怀经济策,不将心事许烟霞。”(《郊居秋日有怀一二知己》)“自知终有张华识,不向沧洲理钓丝。”(《题西明寺僧院》)从目前可知情况看,他大约出生在江南,少年时期曾拜谒过刚从宦不久的李绅,早年曾漫游各地,可以确认的是曾出塞与入蜀。

庭筠之出塞,留存有诗约十多首,部分为后来追怀之作。可以推测的行踪,是初秋从长安西北行,沿回中道至泾州,过西堡塞,出塞至敕勒川、阴山一带,次年春南行,曾逗留绥州。出行时有《西游书怀》:“渭川通野戍,有路上桑干。独鸟青天暮,惊麏赤烧残。高秋辞故国,昨日梦长安。客意自如此,非关行路难。”远行不免兴故国之思,他说这是出行历来的感受,与人生艰难并没有什么关系。《回中作》云:“苍莽寒空远色愁,呜呜戍角上高楼。吴姬怨思吹双管,燕客悲歌别五侯。千里关山边草暮,一星烽火朔云秋。夜来霜重西风起,陇水无声冻不流。”回中为关中到陇东的孔道,庭筠已经感受到边关的瑰丽景色与艰苦生活,他在军幕中得到良好接待,得以开阔眼界,增加阅历。《敕勒歌塞北》:“敕勒金帻壁,阴山无岁华。帐外风飘雪,营前月照沙。羌儿吹玉管,胡姬踏锦花。却笑江南客,梅落不归家。”他到了今内蒙古阴山一带,冬日更加感受到塞外的衰瑟,感叹自己停留的时间似乎稍长了一些,经冬历春还不南还。对一个南方人来说,这段经历不同寻常。

入蜀时间至今尚难完全确认,大体可以推定在大和中期以前,即他三十岁以前。他有《赠蜀将》一首:“十年分散剑关秋,万事皆随锦水流。心气已曾明汉节,功名犹自滞吴钩。雕边认箭寒云重,马上听笳塞草愁。今日逢君倍惆怅,灌婴韩信尽封侯。”题下自注:“蛮入成都,颇著功劳。”诗作于与蜀将分别十年后,“剑关”可以指剑门,也可泛指蜀中。“蛮入成都”指大和三年(829)南诏入侵,曾占领成都外郭十日,内外震动。蜀将在此一事件中,曾立有大功,但没有得到相应的勋赏。庭筠与其再度见面,回首往事,为蜀将之遭遇深感不平。

在蜀期间,庭筠留下一些有名的诗篇。如《利州南渡》:“澹然空水对斜晖,曲岛苍茫接翠微。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利州即今四川广元,为川北重镇。诗写嘉陵江上的津渡,秋高日落,山水苍茫,马嘶人渡,鸥鹭自翔,景色寥廓,万物闲适,令人有出俗遁世之想。写景如画,作者陶醉其间,内心一片平和。再如《过分水岭》:“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山间循溪而行,到分水岭将要改道,不免珍惜溪流的情意。

可能庭筠入蜀之际,正是李德裕任剑南节度使之际,他后来有多首诗表达对李德裕功业的敬意与遭贬逐的同情,很可能与此有关。

庭筠早年之入世与希冀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在诗中有隐约的透露。《简同志》:“开济犹来变盛衰,五车才得号镃基。留侯功业何容易,一卷兵书作帝师。”留侯即汉初张良,他佐汉高祖开国建功,以早年所得兵书而得为帝王之师,令后世文人不胜向往,庭筠也是如此。《蔡中郎坟》:“古坟零落野花春,闻说中郎有后身。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因凭吊东汉蔡邕墓,感慨古今有别,今人之爱才远不及古人那么真诚,不必仅仅用心做文人,可以看到庭筠并不以仅做文人为自己之志业。

二甘露事变前后

庭筠回到长安,大约是文宗大和中期,这时恰巧是唐廷“南北司之争”与“牛李党争”最激烈的时期。虽然他年方三十,没有官位,似乎也卷入其间,不能自拔。由于文献欠缺,他参与过哪些事件,与哪些人交往密切,都没有留下具体记录,仅能从存诗中看到一些蛛丝马迹。

庭筠存诗有《题丰安里王相林亭二首》(自注:公明《太玄经》):“花竹有薄埃,嘉游集上才。白苹安石渚,红叶子云台。朱户雀罗设,黄门驭骑来。不知淮水浊,丹藕为谁开?”“偶到乌衣巷,含情更惘然。西州曲堤柳,东府旧池莲。星坼悲元老,云归送墨仙。谁知济川楫,今作野人船。”这位王相,就是“甘露四相”之一的王涯。甘露事变的肇事者为李训、郑注,在没有周密计划之下就想尽诛宦官,事败后反为宦官所灭,连累当时秉政的王涯、贾餗、舒元舆一并被杀,并加以大逆的罪名。王涯专治扬雄《太玄》,《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凡三卷,原书不存,仅司马光注书时曾引用几则。丰安里在长安朱雀街以西第二排南起第三坊。此二诗不知作于何时,估计在事变后次年。诗中用东晋王谢凋零,隐喻王涯被杀。“淮水浊”,顾注谓用郭璞占筮语:“淮水绝,王氏灭。”写宦官势横,王涯遭遇灭门之祸。从诗意体会,他曾游王涯门下,重至故地,无限怅惘,悲伤痛惜,稍存知遇之恩。

庭筠《重游东峰宗密禅师精庐》:“百尺青崖三尺坟,微言已绝杳难闻。戴颙今日称居士,支遁他年识领军。暂对杉松如结社,偶同麋鹿自成群。故山弟子空回首,葱岭唯应见宋云。”宗密为华严宗主,著述尤多,更诡异的是,李训在甘露事败后,逃避宗密寺中,差一点给宗密带来杀身之祸。宗密卒于会昌元年(841),诗是此后重游故地而作,庭筠自称“故山弟子”,似曾从学甚久,有没有其他事由,则不得其详。

其间庭筠还曾从裴度、刘禹锡游。裴度卒于开成三年(838),庭筠作《中书令裴公挽歌词二首》,有“丹阳布衣客,莲渚白头人”“从今虚醉饱,无复污车茵”等句,似他曾以布衣身份参与裴度等人的游宴。裴度从元和十二年平定“淮西之乱”建立殊勋,其后两度为相,系天下安危逾二十年。这样的从游虽然不算政治作为,但也不能简单地理解为附庸风雅。

三入东宫陪游太子及其影响

庭筠有《唐庄恪太子挽歌词二首》:“叠鼓辞宫殿,悲笳降杳冥。影离云外日,光灭火前星。邺客瞻秦苑,商公下汉庭。依依陵树色,空绕古原青。”“东府虚容卫,西园寄梦思。凤悬吹曲夜,鸡断问安时。尘陌都人恨,霜郊赗马悲。唯馀埋璧地,烟草近丹墀。”诗中的太子,指文宗长子李永,大和六年立为太子。到开成三年九月,文宗“以皇太子宴游败度,不可教导,将议废黜”(《旧唐书》卷一七五),经群臣劝解,责归少阳院。次月即暴死,追谥庄恪太子。太子爱衰,据说与母爱废弛有关,可能也与宦官干政有联系。太子死后,文宗曾说:“朕为天子,不能全一子。”乃杀宦官刘楚材、宫人张十十等。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四六认为“然则太子非良死也,然宫省事秘,外人莫知其详”。事实则是,文宗在庄恪死后的次年,立敬宗幼子秦王成美为太子,进而追究庄恪事,因此感疾,宦官趁机发动政变,矫诏立文宗弟江王李瀍为皇太弟,文宗惊悸而死。

庭筠从游庄恪太子的过程,今人最用力探讨者为牟怀川《温庭筠从游庄恪太子考论》(《唐代文学研究》第一辑),认为与之相关的作品有诗二十六首,词十五首,文三篇。刘学锴《温庭筠传论》(安徽大学出版社,20 08)认为牟说可能过于宽泛,但确有不少作品与太子事有关。如《题望苑驿》:“弱柳千条杏一枝,半含春雨半垂丝。景阳寒井人难到,长乐晨钟鸟自知。花影至今通博望,树名从此号相思。分明十二楼前月,不向西陵照盛姬。”望苑驿即汉博望苑,是汉武帝为太子刘据所建。刘据后因巫蛊事被迫自尽,借以映射庄恪太子暴死事。刘学锴说诗中杂用历代典故,造成扑朔迷离的气氛,并谓“寒井人难到”指东宫不能再到,“晨钟鸟自知”写宫中寂然,“相思”用汉武帝思太子而筑望思台,指文宗思念太子。末二句用周穆王宠姬盛姬事,斥杨妃进谗言而使太子获罪。再如《四皓》:“商于甪里便成功,一寸沉机万古同。但得戚姬甘定分,不应真有紫芝翁。”事见《史记·留侯世家》,据说汉高祖欲废太子,留侯张良请出商山四位老者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辅导太子,改变了高祖的态度。诗中戚姬指戚夫人,欲立己子赵王而谗废太子,后被吕后所杀。此处借指杨妃,欲立己子安王而谗毁太子,最终失败,在文宗、武宗交替之际亦被杀。诗中说如果戚夫人接受既定之名分,也就不会请出四皓,也不会有自己的悲剧命运。这里,温庭筠对太子遭毁深怀可惜,对进谗的杨妃深致不满。所谓“一寸沉机”,指君主的决断,则甚感遗憾。

温庭筠当时仅是布衣身份,在太子身边有近两年时间,应该是经过有力者的推荐,方得入东宫从太子游。太子仅是十岁稍过的小孩,还没有参与政治的能力,庭筠之入宫,大约仅以文学之才陪游,最多不过教写诗文,参与游宴赋诗而已。在文宗,当然希望太子获得良好教育,政治上渐次成熟,以便今后继承大宝。在庭筠,则可因此而成为潜邸旧人,若太子顺利接班,他也有机会晋身显途。然而这一切都因为太子意外的遭谗毁乃至暴死而改变,在庭筠当然深受触动,以致在诗中反复吟咏。

四开成末之登第罢举

东宫路径失败,温庭筠仍应科举,走一般士人的入仕途径,居然意外地顺利。开成四年秋,参与京兆府解送资格的考试,获得第二名的好成绩。唐代进士试分两步,第一步是州县解送,取得资格者称为乡贡进士;第二步方是礼部会考。州县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京兆府解送,时称“神州解送”,从开元以来,获京兆荐名列前十者,称为等第,礼部主试官最为重视,每年几乎十中七八,甚至有十人全取者。庭筠是热衷用世的人,当进士擢第已经接近成功时,他却选择了放弃,具体的理由是病了:“二年抱疾,不赴乡荐试有司。”实际情况可能要复杂得多。他有长诗《开成五年秋,以抱疾郊野,不得与乡计偕至王府。将议遐适,隆冬自伤,因书怀奉寄殿院徐侍御,察院陈、李二侍御,回中苏端公,鄠县韦少府,兼呈袁郊、苗绅、李逸三友人一百韵》叙述感受。所寄八人,前五人是官员,后三人应是进士,其中袁郊是故相袁滋之子,著有志怪集《甘泽谣》,苗绅即此次随计及第。八人应是他最好的朋友,得以展开心扉,叙述感受。摘录其中一节:

适与群英集,将期善贾沽。叶龙图夭矫,燕鼠笑胡卢。赋分知前定,寒心畏厚诬。蹑尘追庆忌,操剑学班输。文囿陪多士,神州试大巫。对虽希鼓瑟,名亦滥吁竽(自注:予去秋试京兆,荐名居其副)。正使猜奔竞,何尝计有无。镏惔虚访觅,王霸竟揶揄。市义虚焚券,关讥谩弃繻。至言今信矣,微尚亦悲夫。白雪调歌响,清风乐舞雩。胁肩难黾勉,搔首易嗟吁。角胜非能者,推贤见射乎。兕觥增恐竦,杯水失锱铢。

他说与群贤会试,希望有好的结果。自己虽然只是叶公之龙,也期冀夭矫飞翔。成败知有前定,但“寒心畏厚诬”,实在担心遭到小人的无端诽谤。京兆解是顺利通过了,成绩还不错,在奔竞争夺中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连用刘惔、王霸、冯驩、终军四个典故,谓自己高才良图完全落空。“至言今信矣”以下,说大试临近,内心充满恐惧,不能勉为谄笑,只得搔首长叹,放弃角胜机会。更说:“有气干牛斗,无人辩辘轳。”“积毁方销骨,微瑕惧掩瑜。”“欲就欺人事,何能逭鬼诛。”“瞻风无限泪,回首更踟蹰。”说自己如同龙泉宝剑,气冲牛斗,然而沉埋地下,无人辨识。对自己的毁谤太多了,细小的瑕疵被无限放大,谁还能认识美玉之良质?即便违背人事,冒险考试,又何能逃避可能的风险。与各位分别,真有无限感慨,真不愿意走,临行还在犹豫。

那么,庭筠到底遇到什么麻烦呢?显然与生病无关,他不去考试,却在做远行东南的准备。联系当时的政局,就不难理解了。在他获京兆荐送不久,文宗因在内庭见缘橦之戏(一种爬竹竿之杂技),小儿在上,一夫在下,忧小儿堕地而狂叫,文宗问之,知为小儿之父,因而感慨自己身为天子而不能庇护太子,乃追究太子身边人之责任,立成王为太子。文宗深受刺激,随即得病,宦官趁机政变,废成王,另立江王为太弟,文宗受惊而死。这一系列事件就发生在温庭筠京兆解送到赴礼部试期间之二三月以内。他曾是庄恪太子的随游者,文宗以导太子堕游的名义杀太子亲近之人,而宦官拥立江王即武宗后,对文宗原来信任的宦官、宫人均大开杀戒。庭筠曾是太子身边陪游的文人,在此风云变幻之秋,他不能不感到身命的忧虞,更不愿在此多事之秋风光显眼,遭遇不测。他畏祸远遁,原因就在此吧。

《春日将欲东归寄新及第苗绅先辈》:“几年辛苦与君同,得丧悲欢尽是空。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蓬。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开一夜风。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苗绅是前一首长诗的受赠人,这时高中进士,庭筠既为他高兴,更为自己感到悲哀。杏园是新及第进士聚宴的地方,庭筠遗憾自己人生失路,付出巨大努力,最后一切皆空,实在很幻灭。

五索性就在红尘中做一个浮艳才子

开成末及第罢举后,温庭筠曾东归江南,漫游吴越与湖湘,也曾较长时间居住离长安不远的鄠郊别业。宣宗大中间(847-860),他曾至少四次参加礼部考试,也给许多高官去信,请求援借汲引,但一概没有成功。据刘学锴分析,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有才,但谁也不敢录取他,原因据说是因为他“士行尘杂,不修边幅”(《旧唐书》),宰相令狐绹则认为他“有才无行,不宜与第”(《北梦琐言》卷四)。

那么,温庭筠的品行到底有什么问题呢?唐代向以开放包容著称,为什么到了温庭筠这里就行不通,成为阻碍他进入仕途不可逾越的障碍了呢?唐人虽有许多记载,但都很零碎,至今无法完全揭示根本的原因。如果要具体叙述,则有以下几点。

扬才露己,讥讽时相。《北梦琐言》卷四载:“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令狐相国假其新撰密进之,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温亦有言云:‘中书堂内坐将军。’讥相国无学也。”大约《菩萨蛮》是宣宗时流行的燕乐歌词,温庭筠所作甚多。令狐绹投皇帝所好,以温词奏进,不希望宣宗知道是温庭筠作。温随即告于别人,不管有意无意,令狐自不高兴。近年出土多方令狐绹撰文之墓志,知他也非全无才学之人,但在温庭筠看来,他的才学无法达到宰相燮理天下的要求,因而斥他不学,如同武将般粗鲁。再如《南部新书》卷庚载:“令狐相绹以姓氏少,族人有投者,不吝其力,由是远近皆趋之。至有姓胡冒令狐者。进士温庭筠戏为词曰:‘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狐悉带令。’”令狐绹之父令狐楚也曾为相,此元老并其父子言,斥时人之趋炎附势,后句狐谐胡,令读平声,谐铃字。

留连狭斜,蒱饮酣醉。《旧唐书》本传说:

大中初,应进士,苦心砚席,尤长于诗赋。初至京师,人士翕然推重。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公卿家无赖子弟裴諴、令狐滈之徒,相与蒱饮,酣醉终日,由是累年不第……与新进少年狂游狭邪。

前文已经说到,温庭筠初应进士试在开成间,苦心课习,长于诗赋也都是事实。初至京师,人士推重应是大和间事。裴諴是宰相裴度之子,二人交游也属早年之事。令狐滈即为令狐绹之子,据说因父为宰相,颇左右科场之录取,不知此时何以反成庭筠累年不第的原因。大约他此一时期的行为,一改早年之精进,借此宣泄心中的不满,也因此成为他不宜录取的借口。

前所引“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则成为温庭筠无行的另一原因。更详细的记录见于范摅《云溪友议》卷下《温裴黜》:

裴郎中諴,晋国公次子也。足情调,善谈谐,举子温岐为友,好作歌曲,迄今饮席,多是其词焉。裴君既入台,而为三院所谑曰:“能为淫艳之歌,有异清洁之士也。”裴君《南歌子》词云:“不是厨中串,争知炙里心。井边银钏落,辗转恨还深。”又曰:“不信长相忆,抬头问取天。风吹荷叶动,无夜不摇莲。”又曰:“簳蜡为红烛,情知不自由。细丝斜结网,争奈眼相钩。”二人又为《新添声杨柳枝》词,饮筵竞唱其词而打令也。词云:“思量大是恶因缘,只得相看不得怜。愿作琵琶槽那畔,美人长抱在胸前。”又曰:“独房莲子没人看,偷折莲时命也拼。若有所由来借问,但道偷莲是下官。”

温岐曰:“一尺深红胜曲尘,旧物天生如此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又曰:“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湖州崔郎中刍言,初为越副戎,宴席中有周德华。德华者,乃刘采春女也。虽《啰唝》之歌,不及其母,而《杨柳枝》词,采春难及,崔副车宠爱之异。将至京洛后,豪门女弟子从其学者,众矣。温、裴所称歌曲,请德华一陈音韵,以为浮艳之美,德华终不取焉,二君深有愧色。

这一段稍长,收了裴諴小词五首,温庭筠小词二首,都是用六朝民歌的手法,直率地表达男女之情愫。温庭筠所作二首,近人刘永济《唐人绝句诗选》特为揭出,认为立意特别新奇。如第二首,写男女掷骰为长行之戏,骰子上刻红豆标示数字,作者则借此写男女之间刻骨的相思之情。意思很直露,但不做作。这样的作品,连周德华这样的歌女都拒绝歌唱,因为太“浮艳”了。这里其实包含另一种意思。唐代以乐工为贱品,士人能理解、能欣赏、能品味,这是格调,但若亲自去吹拉弹唱,那就太堕落了。今人讲温词,都喜引“能逐弦吹之音”来证明他的音乐造诣,而在当时,恰巧是他士行尘杂的显著例子。

大中、咸通间,是温庭筠人生的最后二十年,科举对他来说是无望了,堕落红尘的行为他还在继续,且曾因搅扰科场之类罪名,遭到斥逐。正史给他留下文场浪子的不光彩记录,但他却在此滚滚红尘中,细心体会新崛起的燕乐歌词的强大生命力,以他的深厚造诣写作此类作品,开创了以隐约迷离、秾艳绮丽为特征的新的文学语境。诗人不幸文学幸,此亦一例也!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19年第10期“人物春秋”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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