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0日那天,我与苏州文史专家柯继承一起去了位于钮家巷的文学山房旧书店,拜访九十八岁的店主人江澄波老先生。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求证一个关于《石湖棹歌百首》的推想。
《石湖棹歌百首》是一本棹歌体的诗歌集,成书于清咸丰年间,它“问世”颇具世事有定之感。作者许锷是清末的苏州文士,家住葑门,好饮、工诗、尤善楷书。他曾应张涌张猗兰的聘请,到张氏位于蠡墅镇的家中教导子弟。蠡墅靠近石湖,这里是春秋时吴越争霸的古战场,是南宋范成大致仕后的退养处。范成大是“中兴四大诗人”之一,其文坛地位赫赫,到清初甚至还有了“家剑南而户石湖”的说法,堪称全民之星。而这位文坛巨星也造过“星”,他说:“凡游吴中而不至石湖,不登行春,则与未始游者无异。”于是历代文人墨客遍踏,石湖佳山水的声名亦誉扬天下。许锷得地利之便,常常流连于风景绝佳的石湖山水间,一步一程,一觞一咏,竟创作成了“石湖棹歌”百首。
但这本书在百余年间,应是知者寥寥,这从百年后它的发现者所记可以推知。1976年,著名史学家、版本目录学家、藏书家谢国桢先生遭丧偶之痛,悽悒寡欢之下南游苏州遣怀散心,在观前街的一家店铺里意外觅得许锷《石湖棹歌》稿本(“遂至观前阅肆,于无意中获得……”)。稿本即是手写稿,如果没有刊刻、许锷自己也没有誊写的话,那么世间仅此一本。大约便是如此,“酷嗜苏州生活且遍索苏州文学资料”的谢国桢,也第一次听说斯人斯书。
谢国桢的学养造诣让他一见稿本便如获至宝,先后将稿本拿给顾廷龙、顾颉刚、叶圣陶、俞平伯、陈从周等大家观赏。既然是大家,当然也看得出什么是好东西,他们纷纷提笔或题跋、或赋诗、或作图,足见这本《石湖棹歌》的价值。而后又幸运地,顾廷龙从《吴县志》中找到作者许锷的生平事迹,这本书才算真正的“得见天日”。
今天的人握卷欣然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一丝幸运?如果不是谢国桢发现,而是落入平常人之手呢?如果顾廷龙没有发现作者生平呢?再往上追溯,这家店铺应该是一家旧书店,如果书店主人没有在收购旧书时慧眼识珠,没有妥善保管,没有推荐得宜呢?每一环都得相扣,每一个角色都不可或缺。在谢国桢的记录中,只是“肆”,那么到底是哪家“肆”呢?
我们去文学山房,就是要请教江澄波老先生这个问题。之所以来这儿,一则,文学山房从清光绪年间创办至今,已有一百三十年历史,在上世纪上半叶,还凭着精湛的业务素养在苏州旧书业界一骑绝尘,尤其是时任民国大总统的徐世昌为书店题写匾额后,文学山房更是享誉沪杭,吴下群贤、南北名家时常来觅宝,而各藏书家如有珍品,也愿意通过书店进行流通。因此当时的文化界贤达如顾颉刚、郑振铎、阿英、李根源、张一麐、顾麟士等,常在文学山房聚会,畅谈心得探讨学问。对于苏州珍本古籍的来龙去脉、掌故秘闻,还有谁比这个书店的人知道得更多呢?二则,江澄波老先生作为文学山房的第三代,他从十六岁开始跟随父祖,八十多年来一直从事古旧典籍的收购、辨伪、考订、修缮工作,是我国著名的版本学家,被人称为“书界活字典”,这些年先后为国内的图书馆、博物馆提供了许多珍贵古籍。如果1976年,谢国桢走进观前街的一家旧书店,一位店员为眼前这位学养深厚的顾客殷勤地推荐了这本《石湖棹歌》手稿,那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江老先生本人吧。
从临顿路向东拐进钮家巷,最先入眼的状元博物馆——出自贵潘家族的状元潘世恩的宅邸。继续向西大约一两百米,就能在路右边找到“文学山房旧书店”的招牌。店面不大,店招也不起眼,需要看仔细,否则一不当心就跑到巷东头的平江路了。
透过玻璃店门,就看见江老先生坐在紧挨着门的靠东角落里的椅子上,这是他的“宝座”,不论寒暑,只要身体允许,他每天都照例来上班,往这个角落一坐。宝座左边还有一张椅子,来探望他的老友旧交,也往凳子上一坐,无茶、无酒、无丝竹,但聊往事就不胜欢欣了。这里不仅是书籍的交流处,也是文人的聚集地,老爷子在,文学山房就变成了传统书店的模样;如果书店是人生洪流中的一座海岛,江老先生便是毕生于此的守岛人。
江老先生身边的椅子正坐着另一位老先生,听说我们的来意,便殷勤地让座。柯老师在椅子上坐下,我则立于江老先生另一边,看柯老师拿出那本《石湖棹歌百首》,翻到后记,指着那句“遂至观前阅肆”问江老先生:“当年谢国桢,是不是在文学山房得到这本手稿的?”江老先生盯着书名思考了一会儿,我紧张地看着,见他轻轻点了头,肯定地回答说:“是的!”好,悬念解开。
接下来的情节当然就是老友叙旧,说说七年前两人的合影,七年后的今天再次合影,然后柯老师笑着说:“七年后我们再合影啊!”一句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江老先生则笑着说:“你坐的这个位置,前两天某市长来也坐这里的。”然后让我也坐下来,对面的人快门一按,定格此刻。
谢国桢的后记中提到说:“原书损蚀过甚,余乃手自装池,订成一册。”可见这本手稿的经历与当时境遇都不太乐观。幸而如有命定的安排,从文学山房,到江老先生,再到谢国桢,还有顾廷龙,有陈从周、顾颉刚、叶圣陶、俞平伯等一干国学“大咖”的襄助,环环接力,今人得以执卷畅读,并于棹歌中窥见一百多年前的苏州民情风土。这样的故事,在文学山房,应该远不止这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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