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十年正月,乱军大破波罗堡,血从地下流到天上。我的高祖母在大雪天跳下城墙逃命,向榆林方向一路乞讨,天寒地冻,冻掉了脚指头……
民国初年,我祖父在党家岔,一夜睹赢,恐怕遭到地痞暗害,背着铺盖,一路向西奔命,奋之岐路……。
横山有我血脉中畅流不可拒绝的遗传。
横山在榆林西边,往宁夏走三边的西路。是过黄河入晋,去京津地区的必经之路。
“可怜无定河边骨,”无定河最壮观的是横山党岔与鱼河的交界处。有故垒西边,最让人有诗情古意,故国神游,浮想联翩,大漠边关,长河落日的感觉。遥想当年,宋夏交战,敌国世仇,夜雨楼船,人喊马嘶,冰河铁马,古银洲、永乐城、三捷关、斩贼关,这些血腥的古战场,最能体会到那冷兵器时代的金戈战火……。
横山有多大?
宋代时的横山山脉,在日本人前田正名的《横山历史地理学的研究》一书中指出:“东起黄河西岸,西至六盘山北麓”,“从麟州、府州到六盘山一带广阔的山地”。如此大的地盘,盖由横山是游牧和农耕,沙漠与高原的交集地带,不仅交通发达,贸易兴盛,而战事濒繁,你一踏入横山地界,就能感到古风烈烈,古堡累累。
说到地理学,横山响水人曹颖僧是个绕不过的人物,曹先生是近代陕北地理之父,他两度留洋日本,其著述《延绥揽胜》是一本奇书,也是我们今天能窥见清末民初陕北山川形胜,人民生活的百科全书,是弄懂陕北的入门和必读之书,堪为珍稀。
曹颖僧最大的贡献还是他写的《西夏文史荟存》四十余万字,洋洋大观,将这个早以寿终正寝七百余年消失的民族唤醒,所以曹氏为一奇人,陕北地理学的拓荒人。
公元九九四年,宋为防止西夏再起,毁坠了统万城。
公元一二二七年,西夏国被成吉思汗蒙古军灭亡。
元朝修史者,将西夏史摒弃于二十四史之外。
公元一八零四年,张澍在甘肃武威清应寺凉州碑发现西夏文字,此距西夏亡国577年。
公元一八四一年,怀远县令何丙勋考察沙漠中统万城,并写予“禀稿”。此时离统万城毁坠847年。
公元一九五六年九月,陕西省文管会三人考察统万城。西影俞少逸写下了考古报告。这是距统万城建城600多年后,共和国第一批登临统万城的人。
公元一九五九年十月,七十二岁的曹颖僧在老病緾身中杀青了他耗时六年的《西夏文史荟存》。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完成这部巨著后,溘然长逝。“再也没有任何一部著作比此书反映横山这段历史更为详实细致的了”(杨蕤语)。这时距统万城毁坠已经965年了。
如此多的笔墨描绘统万城,正是想说明它曾经在横山界内的故事,以及至今西夏党项羌和横山人的血脉关系。
无论怀远县令去考察统万城,还是曹颖僧写下了《西夏文史荟存》,都因为他们是横山的官吏和邑人。民国三年,怀远县,改名横山县。此后,统万城划规到了靖边县。
就这样,统万城淡出了横山的视线。今天“绝大多数横山人面对家乡遍地的党项遗迹浑然不觉,一无所知”(杨蕤语)。他们隐隐约约只知道黑木头川的蛮婆是党项人的后代,横山人已见多了,早已麻木了。一个失去自己历史文化的民族,只能是乞讨装疯,困中作乐,聊以谋生。
委屈的横山,丢失了“城”和“成”,除了统万城还有一直争论不休的李自成属地。自己的孩子别人抱着,心里个中滋味。
尽管有李继迁的村名,有李自成“生在李继迁,长在长峁墕”的说法,连李自成自己也称李继迁为先祖。按《明史》明确李自成是米脂人,因为那时没有横山县也对。可怀远堡就是现代的横山县啊!也对啊!
委屈了横山。
其实,横山没有什么险峻的山,没华山那样高,没秦岭那么大,横山的山一点也不峥嵘,远山重峦只在苍茫中……。
一首陕北民歌:“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让人知道横山这地方。再就是追随刘志丹的高崇德、他与刘志丹出生入死,他在西安时搞地下党,因为智勇双全,多次在敌特包围中脱险。延安时期,毛泽东规定,凡中共中央下达的文件,先要,让他先一阅,才可执行。抗战胜利后,中央让高去东北开辟新的根据地,他还惦记着毛泽东在陕北的安全。初去东北的日子,冬天天气寒冷,他两条腿绑着草御寒,吃尽了苦头。抗美援朝时期,他用横山人炒炒面的方式,支援了在冰天雪地里朝鲜打仗的志愿军。他官至国家副主席,可无论如何,结局令人唏嘘。
横山人吴满有,被认为是陕甘宁边区陈永贵式的人物。毛泽东主席让他教自己的儿子毛岸英种地,后来在西府战役中被俘,被释放后回到石湾老家,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郁闷中离世。
横山人远走延安的,还有陕甘宁边区甲等劳动模范杨步浩,四二年他为毛泽东主席代耕交公粮,一九四五年,毛主席去重庆,他多次到乡上,县上打听毛泽东主席是否安全的消息。一九四六年正月十五,他带领从横山张存有地来的李应海腰鼓队,给毛泽东主席送了“人民救星”的金匾,并且合影留念。
从清代到民国,横山腰鼓,随着逃荒与移民,传到延安,才有了今天的安塞腰鼓。今天的横山腰鼓只能叫做“老腰鼓”了。 韩起祥是近代陕北说书艺人的鼻祖,他和弟子张俊功先后从横山“走南路”到了延安,韩起祥给毛泽东、朱德说过书,建国后,任全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毛泽东主席还送他一把全新的三弦。张俊功定居延安甘泉县坪桥桥。因此,陕北说书的国家级非遗项目,花落延安。尽管陕北说书的发源地是横山。
这就是横山的失落与委屈,尽管经历过那样波澜壮阔,天翻地复的年代,他们把委屈藏在心中,化成不屈的坚强。
他们把生活化解成艺术,渲泄心底的火山,化解成文化的力量,化解成宽容的乐观与微笑。
高崇德的儿子高燕生,这样说自己父亲的断然绝然。
“他的那个选择,我可以想像得到。那是他的性格所致,他选择了牺牲,用自己的牺牲,维护了团结”。
这就是陕北,横山人的生命观。
不屈的横山人,来自无时不在的苦难情结,与生俱来的壮怀激烈,心怀耿直的感慨奋发,永不罢休的心劲力量。
成大器者,必有来历。
我一直好奇,一些横山的农家子弟,何以能修成如此器宇?比如已经过世的崔月德先生和他至今传诵不朽的著作《陕北民国史》。
只有强者才懂得示弱。他们不声不响干大事,横山人有着天生的悲悯。
文化人如张芳、龙云、雷润峰等,他们任何时候,都庄重落落大方,才华沉淀不外露,话少,目光炯然,一旦开口,出言惊人,针针见血,他们把打击的力量总放在结尾,笑在最后。
横山人有着中国古代游侠和士大夫兼有的传统。
他们傲岸挺拔,坚守自己的道义和人格力量。
他们如星空和大海一样平静和碧蓝。
他们伟大的灵魂,吾只能仰望。
横山党项人的民族花果虽然飘零,却也落地生根。近年来,许多党项文史著作的问世,成就了一树繁花。西夏党项人,对于横山的未来,应该是一个在大的文化富矿。众多文化学者和考古界的参与,正在让这个消亡的民族和它的历史文化,更好地服务于当下。
横山藉学人,历史家博士,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的教授杨蕤先生,异军突起,继西夏绝学,不同凡响,著作颇丰,声浪俞高, 开一代学风,是横山地理学研究的新锐狂流。
其实,真正的文化毁之不尽,更在民间一脉相传。
吴巨良,一介布衣,津津于文化艺术创作。身无半文,心忧天下。昔年见他,自己衣不裹腹而言必称文,甚至屡挫屡战,在陕北方言和文学创作方面颇有建树。
一等天才搞文学,诗更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横山女诗人樊瑛出语不凡。有诗:“雁字回声 有谁等我一绢江南春 为何半线纸鸢 又停了东风。”见樊瑛的诗《江南欠谁一场等》。
波罗堡的乡绅陈伯瑞先生,张雄飞先生,这些底层社会的取火传薪人,在历史的废墟上,象考古一样,寻求横山人古老的传奇和精彩的历史故事。足见中华文化的生命力,在这些胼手胝足辛勤劳作的大众之中。
横山人几乎天天喝酒,顿顿吃肉,一但醉罢,击节高歌,乡谣俚曲,给人无限的乡愁。“你不是我的哥哥哟,你走你的路”。
歌者有:叶振国、赵大地、李光明、周淋、贺斌、柳强强、孙长贤,卜晓刚等。
说书者有:鲁锋、熊竹英、孙占东、李淑芹等。
老腰鼓有:李成元、曹润茗、胡辽华,研究者谢飞等。
这些密集的文人和歌者的阵列,星光灿烂,呈一代风流。
横山人有艺术的天赋,他们对生活的艺术体验能力奇强,能把生活上升到艺术的表现,这是一个人的审美能力,只有这些素质的人,才会有未来和明天。因为艺术是成功与幸福的象征。
艺术是世道良心的写照。
艺术是寻找人活着的最深层地意义。
我们永远不要低估艺术对创伤的疗治作用。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人的素质是一个地方强盛的决定因素,而文化更是心灵的指向,横山文化的强健决定了横山人的性格特征。
在那连绵的群山,窑洞、集市、庙会、酒场、戏场。不屈的横山人演绎着农牧文明的垂暮之美,洋溢着豁达天然的乐观精神。他们勇敢地面向明天。生动、诚意、古老纯朴、智慧幽默。他们说书言情,唱歌向天,腰鼓狂舞,乐而忘忧,给人的生存留下坚定的热望。
横山是最令人产生乡愁的地方,来自那湛蓝色的天空,广袤无垠的山峦,有着童年欢畅无忧的声息回响。
横山人是一身创伤,从沼泽中淌过来的。
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地方的伟大与坚强是他战胜自己心灵的自卑和懦弱,以及对自己历史文化的珍惜,才可能走向卓越。
国家的强盛,也是建立在无数人的艰辛和曲折上。我们应该尊重那些委屈、担当、付出的人们,他们值得我们永远铭记。
我们之所以有今天和未来,正是由于他们的血泪和牺牲,无言的沉默,坚韧和顽强!
委屈的横山、担当的横山、非凡的横山、坚强的横山、不屈的横山 !
2021年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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