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文史互证 卞孝萱 内容提要 文史互证不但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文史互证中应注意七个问题。提倡文史结合,绝非回到文史不分家的老路上去,而是力求运用科学的论证方法,使传统的文史互证与时俱进,呈现出现代学术的新面貌。 关键词 文史互证 与时俱进 一 文史互证,由来已久。近代学者中,正式提出以诗证史,并取得重要成就者,当推邓之诚、陈寅恪二氏。邓氏有《清初纪事初编》[1],陈氏有《元白诗笺证稿》[2]、《柳如是别传》[3],如双峰对峙,而目前学术界谈以诗证史,几乎无人涉及邓氏。我写了《邓之诚“诗证史”的理论与实践》[4]一文,阐明邓、 陈二氏是文史互证的两大流派:黄宗羲——邓之诚,采用纪事形式,钱谦益——陈寅恪,主要采用笺释形式。 梁启超、陈寅恪二氏都提倡小说证史,陈氏还写过唐小说证史的文章。 文学作品是文人心声的反映,从一个人的诗词小说可以见这个人的心;从一群人的诗词小说可以见这个时代文人的心。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斗争的错综复杂,造成了人们在复杂环境中的种种心态,这在史书中是看不到的,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能探索出来,何况史书中有粉饰,有隐讳,有曲笔,不可都信,有赖于利用史书以外的材料进行比较、判断。
可见,文史互证不但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陈寅恪氏认为“伪材料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贵”,“真伪者,不过相对问题”,“但能考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即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则变为一真材料矣”[5]。至于文学作品中的艺术描写、虚构情节等问题,可以透过表面的藻绘,深入作者的内心世界,从而探知其隐微的心意。关键在于研究者是否具备这种“通识”。 我受梁、邓、陈三氏文史互证理论与方法的影响不小,而对我影响更大者,是多年朝夕相处的范文澜先生。范老传授我“专、通、坚、虚”四字。在那个时代,全国强调“专”,而范老提出“专”与“通”结合,使我领悟到专精与通博的关系。井水、江水都是水,而井水没有江水那样波澜壮阔,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以此为喻,专而不通者,不可能达到专而且通者的学术境界。范老的四字格言,指明了我的方向,坚定了我的信心,坚持不懈,锲而不舍,虚心学习,虚心探索,不知老之将至,不知老之已至。 所谓“通”,涵盖面广。文史互证是一种“通”。怎样才能文史互证? 要具备文史兼通的学术修养和文史沟通的研究能力。从“史”的方面说,袭用别人著作中的现成观点,如隔靴搔痒,不解决问题。要详细地占有材料,进行具体而深入的研究,从而了解作品的背景,把握作者的用意,努力再现作者在什么样的历史环境中产生此诗、此小说。
在进行文史互证的工作中,要注意七个问题: 1.个性、通性 梁启超氏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善为史者”,“能于(小说)非事实中觅出实事。例如《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固非事实也,然元、明间犯罪之人得一度牒即可以借佛门作逋逃薮,此却为一事实。《儒林外史》中‘胡屠户奉承新举人女婿’,固非事实也,然明、清间乡曲之人一登科第,便成为社会上特别阶级,此却为一事实。此类事实,往往在他书中不能得,而于小说中得知。”梁氏虽未正式提出小说证史之口号,却已运用小说证史之方法。据陈寅恪氏弟子追忆,陈氏也认为:“有些小说中所叙之人与事,未必实有,但此类事,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则诚有之”。他说:“《水浒传》所记梁山泊人物之事迹,多属民间传说甚至虚构,但这类人在当时环境下,从事这类活动,则是真实的。”“例如《水浒传》中之‘祝家庄’,有无此庄并以‘祝’为名,颇难确证,但像祝家庄这类由地主自组武装,并收纳‘庄客’之事,则在宋元时,乃是现实。”他还以《红楼梦》为例,“说尽管故事纯属虚构,但也反映了清代前期康雍乾盛世、上层社会之文化水平,及其日趋腐败、中衰状况”。陈氏称之为:“个性不真实,而通性真实。”[6] 2.古典、今典 陈寅恪氏在《柳如是别传》中说,自来诂释诗章,可别为二,一为考证本事,一为解释辞句。
前者乃考今典,即当时之事实。后者乃释古典,即旧藉之出处。古典仅是字面,今典才是实指。钱谦益《赠侯商邱若孩四首》之四云:“橘社传书近卜邻,龙宫破阵乐章新。”陈氏释曰:钱诗用柳毅传书故事,邱若孩之卜居吴中太湖之洞庭山,殆有传达永历(桂王朱由榔)使命,接纳徒众,恢复明室之企图,钱诗以“钱塘君”比郑成功,而期望终有“雷霆一发”之日耶?这是陈氏融合古典今典,阐明钱诗真正用意之一例。如仅释古典而不考今典,便不能了解钱诗。解释古典诗词之“辞句”属文学范围,而考证古典诗词之“本事”入史学范围,合而言之为文史互证。[7] 3.表层、深层 一般读者读《莺莺传》大多谴责小说主人公“张生”爱情不专一,对“崔莺莺”始乱终弃。这虽不错,但只不过是表层的分析。唯陈寅恪氏《读莺莺传》作了深层的分析。他从“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以及“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当日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也”的历史背景出发,指出“若莺莺果出高门甲族,则微之无事更婚韦氏。”元稹“直叙其自身始乱终弃之事迹,绝不为之少惭,或略讳者,即职是故也。”“否则微之为极热中巧宦之人,值其初具羽毛,欲以直声升朝之际,岂肯作此贻人口实之文,广为流播,以自阻其进取之路哉?”这个著名的结论,是文史结合的产物。
4.实数、虚数 刘师培推广汪中《释三九》“实数可指,虚数不可执”之说,论证:(1)古人于数之繁者,约之以百、千。于数之尤繁者,则拟三百、三千,以见其尤多。(2)古人于浩繁之数,不能确指其目,则或曰三十六,或曰七十二。(3)古人记数,或出以悬拟之词,不与实符,亦非大与实违。(4)古籍记数,恒据成数言。(5)古人属词记事,语大则更少为多,语小则易多为少。(6)古籍记事,恒记后先之次,若律以一定之时期,则拘固鲜通。详见《古籍多虚数说》[8]。 刘氏举白居易《长恨歌》为例:“‘后宫佳丽三千人’,亦属表多之词,非必限于三千之数,亦未必足于三千之数也。”进行文史互证,要辨别古典文学作品中之实数与虚数。 5.明言、隐言 《诗经》创造了比兴的手法,比是譬喻,兴是寄托。《离骚》继承《诗经》用譬喻来表情达意。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君王。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虹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雷电,以喻小人。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雰为谗构。历代文士大多遵用《诗经》、《离骚》的表现手法,以表达自己的寄托。试举一例。宋俞文豹释苏轼《卜算子》词曰:“缺月挂疏桐”,明小不见察也。“漏断人初静”,群谤稍息也。
“时见幽人独往来”,进退无处也。“缥渺孤鸿影”,悄然孤立也。“惊起却回头”,犹恐谗慝也。“有恨无人省”,谁其知我也。“揀尽寒枝不肯栖”,不苟依附也。“寂寞沙洲冷”,宁甘冷淡也。[9]苏轼自注:“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此词作于贬谪期间,前人多谓有寄托。其手法是:托鸿以见人,明言“孤鸿”,暗言自身,人与鸿凝为一体,合乎借物寓言,不失比兴之旨。古人咏古诗词之借古吊今,咏物诗词之借物传情,比比皆是。 6.正言、反言 宋黄彻《{K1O601}溪诗话》[10]卷四云:“坡云:‘后生可畏吾衰矣,刀笔从来错料尧’。周昌以赵尧刀笔吏,后果无能为,所料信不错。而云‘错料尧’,亦以涉讥谤倒用尔”。苏轼此诗,题为《次韵子由五月一日同转对》,作于元祐三年五月一日。此年二月,苏轼受到赵挺之的攻击,“赵尧”指赵挺之。汉周昌并未“错料(赵)尧”,苏轼倒用典故。读者如不了解苏轼与赵挺之间的矛盾,便不能发现此诗说的是反话。鉴别古典诗词中的反语,必须熟悉历史。如不熟悉历史,将反语当作正言,便上了古人的当。 7.言内、言外 《吹剑录三编》云:“诗人之意,多在言外。《猗嗟》诗本刺鲁庄公不能防闲其母,而乃美其威仪伎艺。《君子偕老》诗本刺卫夫人淫乱,而乃称其姿容服饰。
《芃兰》诗本刺宋惠公骄而无礼,而乃咏其觿韎容遂,皆谓其德之不称也。《凯风》诗不言其母之淫,但称其性之善,所以感动之也。《四牡》诗不言行役之劳,但言其不遑将父母。《东山》诗不言征伐之劳,但言其不暇顾室家,所以深闵念之也。”鉴别古典诗词中的言外之意,也必须熟悉历史。如不熟悉历史,不知道古人言在此而意在彼,便误解了诗意词意。 以上所举,都是前人的研究成果,谨供有志于文史互证的同志们参考。 二 最近,新西兰坎特伯雷国立大学陈珏氏撰文评述中国人的唐传奇研究状况: 国人五四以来的传奇研究,诚如卞孝萱先生所说,是在“考证作者生平、写作年代;进行分类(如分为神怪、爱情、豪侠等类);探讨思想性与艺术性;进行注释、辑佚、赏析等”的范围之内展开的。其中,不乏划时代的重要著作,例如鲁迅《唐宋传奇集》、汪辟疆《唐人小说》、刘开荣《唐代小说研究》、王梦鸥《唐人小说史话》四卷和《唐代小说校释》上下卷、程毅中《唐代小说史话》、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上下卷和《宋代志怪传奇叙录》、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周绍良《唐传奇笺证》等等,均在特定的领域中开风气之先,贡献甚巨,但研究的焦点则不出以上所列范围。少数另辟蹊径者,以陈寅恪先生、卞孝萱先生等的研究为代表,在上述范围之外,从唐人传奇文中,拈出政治、社会与文学的关系,以为研究的重心,别开“文史互证”的新生面,用如今西人习用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跨学科”研究,于是形成二十世纪传奇文研究的“正”与“奇”两种风格的分流。
必须申明,我在这里使用“正”与“奇”的字样,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丝毫没有价值判断的成份。事实上,上列在这两方面研究的代表之作,即使放在国际的范围内,都是最顶尖的学术成果,在质量上是没有高下之分的。放眼二十一世纪,欲使传奇文的研究有更广泛深入的发展,亟需有更多的学者加入到研究的行列中来,产生更多高质量的研究成果,自不待言。在研究的路线上,即可以承续上述两大流派,亦必有探索新的路径的尝试。[11] 按照陈珏氏自注,“国人”包括大陆和港、澳、台及海外华人学者在内。我先后出版了《唐传奇新探》和《唐人小说与政治》二书。前一本书,着重指出唐传奇作者运用的手法,如“影射时事”以“寄托愤慨”、“借题发挥”以“控诉不平”、“以古喻今”以“开悟皇帝”等等。后一本书,旨在论证唐代重大的历史事件,如“玄武门之变”、“永贞革新”、朋党纷争、翦除宦官,在唐小说中都有所反映。等等。 不是每篇小说都与政治有关系,要作具体分析。我以中唐时期记载女报父仇的四篇作品为例,只有崔蠡《义激》一篇是有为而作,因为作者也有家仇。识别小说有无寓意,“仅看作品的表面是不够的,必须联系作者的家世、生平与政治立场、观点,才能进入作者的心胸”。
有的作者已交代自己的创作动机,如杜牧在《上知己文章启》中说:“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可见此赋是以秦影唐,杜牧以秦皇穷奢极欲,激起民众反抗的历史教训,告诫当时皇帝。又,唐末朝廷处在危亡之中,周曇关注时局,创作《咏史诗》,以寄寓隐忧,故所咏以亡国之君为多。其首篇《叙吟》云:“圣人观古贵知今”,次篇《闲吟》云:“剪裁千古献当今”,可见是“献当今”之“圣人”即当时皇帝而作。 最后,引用范老说过的三句话:“过去文史是不分家的”,“近代文史分家是应该的”,“但也不可分得太截然”[12]。分得太截然的后果怎样呢?知识面不广,视野不开阔,研究工作难以取得重大的突破。提倡文史结合,绝非回到文史不分家的老路上去,而是力求运用科学的论证方法,使传统的文史互证与时俱进,呈现出现代学术的新面貌。文学与史学各有领域。文学工作者运用文史互证方法,仍以文学为归宿。史学工作者运用文史互证方法,仍以史学为归宿。文学意境与史学意境有别。试举一例,以说明之。白居易《长恨歌》中描写上皇由蜀还京后,日夜思念杨贵妃,有“孤灯挑尽未成眠”之句。自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至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皆认为太上皇宫中绝无点油灯而不燃蜡烛之事。
以史学言,此句失实,而以文学言,此句极佳。如云“红烛烧尽未成眠”,则远不如“孤灯挑尽未成眠”之能写出太上皇的凄凉景况而感染千百年之读者也。我用文史互证方法,“研究唐人小说的创作意图,可以帮助读者理解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绝不意味着用来代替对作品的赏析。” 【参考文献】 [1]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 [3]陈寅恪.柳如是别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4]卞孝萱.邓之诚“诗证史”的理论与实践[J].燕京学报,2002,(新13). [5]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A].金明馆丛稿二编[C].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石泉.先师寅恪先生治学思路与方法之追忆[A].胡守为.陈寅恪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C].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 [7]卞孝萱.读柳如是别传[A].胡守为.柳如是别传与国学研究[C].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 [8]刘师培.古籍多虚数说[A].左盦集[C].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9]俞文豹.吹剑录全编[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 [10]黄彻.{K1O601}溪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1]陈珏.初唐传奇考[A].冬青书屋同学会.文史论集[C].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 [12]范文澜.历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A].范文澜全集[Z].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3]邵博.邵氏闻见后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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