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股文其实就是古代一种标准化考试,其苛刻的程度还不及现在的高考。明清学子除了对付科举,还颇有闲暇做其他的事,可以娶妻生子,可以吟诗作画,还可以读史论道。也不存在什么一考定终生,今年考不上,明年还可以来,考个十年八年,机会还是均等的。而现在的学生,进入初中就被功课压得喘不过气来,之后便是大考连小考,一直要苦干六年,到高考时,已经是严重地透支了生命。高考更是一锤定音的买卖,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因此学生的心理压力也比考科举的古人大得多。抨击八股文得人总喜欢说八股文是如何如何束缚人的思想,是如何如何没有用,殊不知现在的高考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譬如文科综合考试,第一个要求就是观点正确,如果观点不正确,那怕你写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也不会给分;再譬如你的志向是搞历史研究,也必须考数学——考很多很多非常艰深而对将来又毫无用处的数论、几何、三角等等。
所以讲白了,科举和高考一样,只不过是一种选拔人的方式,或者说,是种淘汰人的方式,目的就是要设个门槛,让少部分人过去,大部分人过不去。用西方一句名言说,就是“所有不好制度中为害程度较轻的那一种”。
明清以后,国家的各级行政管理人员,绝大多数因写八股文而晋身,求仕而不得者也是写不好八股文而铩羽,读书人对于八股文的感情可谓爱恨交加。一般情况应该是这样:过不了关的当然是大加挞伐,而深得八股文之利者就会赞扬它的好处。清代著名才子袁枚少有异禀,12岁就成为县学生,但此后却连试数科而不得中举人,故对八股文衔怨极深:“时文加以割裂搭截,侮圣人之言哉,且从古文章皆自言所得,未有为优孟衣冠,代人作语者,惟时文与戏曲则皆以描摹口吻为工。”清代大散文家也是八股文名家的方苞却说:“制艺之兴七百余年,所以久而不废者,盖以诸经之精蕴,汇涵于四子之书,俾学者童而习之,日以义理浸灌其心,庶几学识可以归于正也。”
但有些人科举考得并不如意,对八股文却很有好感。清代名臣左宗棠自诩才高八斗,连曾国藩也不放在眼里,但考试成绩却不如曾,终其身只是个举人,左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但他并没有迁怒于八股文,反而对八股人才赞赏有加,他曾在书信中说:“今之论者动谓人才之不及古者,由于八股误之,至以八股人才相诟病。我现在想寻几个八股人才,与之讲求军政,学习吏事,亦了不可得。间有一二曾由八股而得科名者,其心思较之他人尚易入理,与之说几句《四书》,说几句六经,即目前事物随时指点,是较未读书人容易开悟许多。可见真作八股者,必体玩书理,时有几句圣贤话留在口边,究是不同的。” 明代奇才李贽,嘉靖三十一年乡试中举,以后便不应进士考试,而且看不起用科举制度,嘲笑考官无能,说自己参加考试,只是想当一名誊录生。其思想离经叛道,甚至非孔斥圣。但对八股文却给予很高评价,认为八股文和院本、杂剧、《西厢》、《水浒传》一样,“皆古今至文”。文学作品和八股文,虽然都是文字写成的东西,但创作原理与写作技巧截然不同,李贽讲将其统称为古今至文,可谓是第三只看八股。有些人则八股写得漂亮,最后也凭这手功夫当官入仕,对八股文的态度却是“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明代散文大家归有光,也是八股文大师,写八股文的名气在当时比写散文还大,35岁乡试中举,60岁会试成进士,后经大学士高拱推荐,任南京太仆寺丞,参修《世宗实录》。但参加考试的次数多了点,曾“八上公车不遇”,于是将自己的这门看家本领斥为“攫取荣利之资”。上海浦东新区最繁华的那一块,过去一直叫陆家嘴,明成化年间出了个叫陆深的人,28岁就考上进士,中二甲第八名,进了翰林院,后来担任过四川布政史、太常卿兼侍读学士等职。完全是靠写八股而平步青云,但说起科举、八股却咬牙切齿:“举业者,非致理之路也,其弊也浮华而无实用。”当过大学士的桂萼也倚老卖老地指责后学:“经书初解章句,便拟题作文字,竞为浮华放诞之言,以便有司之口,遂致破裂经传。”
八股文写作是一种比较严格的程式化训练,有固定的套路,对写作者的逻辑思维能力要求较高,而对人的独立见解却限制较多,因此,有才气的人不一定就写得好八股文,代表人物就是蒲松龄。蒲公天性颖慧,文冠一时,所著《聊斋志异》,其想象之丰富,构思之精妙,用词遣句之高超,明清五百年间无出其右者。但此翁的八股文水平却不怎么样,他于顺治十五年也就是他18岁时应童子试,以县、府、道第一补博士第子员,但此后屡战屡败,考到古稀之年而不第,直到71岁时,才因其精神可嘉,授例成为“岁贡生”。大约蒲松龄飘逸的才思,接受不了八股文那种刻板规矩的束缚。明末大才子张岱,出身于累代仁宦之家,阅历广泛,读书颇丰,著述弘富,有纪传体明史《石 匮书》,散文写作亦为一代手笔,其《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为晚明小品文之集大成者,被人称为“文中乌获”、“后来斗杓”。但此君的考试成绩和蒲松龄差不多,乡试屡为败北,终生只得一领秀才青襟,非常郁闷。他虽然才思敏捷,妙笔生花,但对写八股文却视为畏途,因此说:“诸体之难,无过于制艺(即八股文),盖用以镂刻学究之肝肠,亦用以消灭豪杰之志气也。”
奇才龚自珍的科举经历,更是突出表现了思想奔放、才情恣肆与八股文严肃刻板的矛盾。自嘉庆十五年,也就是他19岁时,第一次参加乡试,至道光九年以第95名被取为进士,龚自珍一共参加了10次科举考试,考举人考了4次,考进士考了6次。中举之后,龚自珍兴奋地带着自己历年所写的2000多篇八股文去见父亲的同年进士姚学塽。姚先生在赞赏他才气之余,指出他的八股文是“笔墨兼用”,意思是说文章写得不错,但个人的胡思乱想也多了些。龚一气之下,将2000多篇八股文一把火烧了。龚自珍是一个十分不甘寂寞的人,一辈子以天下为己任,写八股文也喜欢发表自己的政治主张。他会试通过,中进士以后,按规定还有殿试、朝考两关,前者正式决定中进士的名次,后者决定任职去向。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亲自主持,另设阅卷大臣协助,一般是就当时政治经济方面的问题写一篇命题论文。龚自珍却将这篇命题作文写成了自己的政治宣言,大有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气派,而且在文中抨击科举。大约龚自珍本人对这篇文章是很满意的,多年之后,他在一首诗中回忆当时的情景:“霜毫掷罢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一副“普天之下,舍我其谁”的架势。但不在其位而谋其政,以举子的身份而大谈国是,犯了别人的忌讳。结果公布出来,龚自珍只中了三甲第19名。当年正值南疆张格尔叛乱拖了7年之后终于平息,朝廷正忙于善后事宜,因此道光皇帝出的朝考题目是《安边绥远疏》,让考生们陈述对治理边疆的看法。他奋笔疾书,大谈自己“以边安边”主张,而且直言无隐,批评朝廷治理西北的措施不当。考官看了他的卷子,心想你小子也太胆大了,参加个考试居然如此宏论滔滔,但又不便说他文章写得不好,只判了个书写不规范。最后道光皇帝大笔一挥,让他去当一个七品知县。满腔热血的龚自珍从头凉到了脚,回到家里,越想越气:翰林院的老家伙们不是说我字写得不好吗?我就搞点黑色幽默给他们瞧瞧。他一声令下,让女儿、媳妇甚至婢女们全都练习翰林院的楷书。后来遇人提到翰林,他就说:翰林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字写得工整吗?我家的妇女人人都可以当翰林。
明末清初的狂人金圣叹,写八股文干脆就是一副无厘头的做法。此人于"稗官野史,无所不窥",独不喜"四书五经"的枯燥乏味,尝自谓"自古至今,止我一人是大材",其放诞不羁,溢于言表。因恃才傲物,讥讽考官,游戏科场,而多次被黜。据说他本姓张,考秀才因“试文怪诞”而未被录取,后改名参试,才中了秀才。参加乡试,考题为“西子来矣”,要求以越国的西施出使吴国的史实,给予评说。金圣叹写道:“开东城,西子不来;开南城,西子不来;开北城,西子不来!开西城,则西子来矣!西子来矣!”整个就是一科考场中的周星驰;考题是“如此则动心否乎?”金圣叹就写:“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连写了39个“动”字。第二年再考,题目是“孟子将朝王”。金圣叹在试卷上不写一字,却在考卷的四角写了四个“吁”字,并说:“前乎此题者,已有四十孟子,是‘孟子’二字不必作也。至云‘朝王’,则如见梁惠王、梁襄王、齐宣王,皆朝王耳,是‘朝王’二字,亦不必作也。题目五字中,只有‘将’字可作。”他又说:“没有看过演戏吗?王将视朝,先有四个内侍,站在左右发‘吁’声。这实际上是‘将’字的意思。”金圣叹的幽默,非止戏写八股,他后来因“哭庙案”被砍头,临死还在两只耳朵里各塞一个纸团,一个里面写“好”字,一个里面写“痛”字,真是“幽默死了”。
明末另一个大才子冯梦龙,更是和八股文死掐了一辈子,有说不清的恩怨。世人只知道冯是著名的文学家、戏曲作家和编辑家,却很少知道他还是写作八股文的名家,而且是第一流的八股文写作教练。冯梦龙自幼聪慧异常,8岁被举为神童,11岁就中了秀才,此后,便研究八股文的写作技巧。写《春秋》类题目的八股文天下无敌,还先后编纂了《麟经指月》、《春秋衡库》、《别本春秋大全》、《四书指月》等教学参考书,深得读书人青睐,有人得到书稿,居然称:“在本坊如获拱璧,愿海内共宝夜光。”但冯梦龙写八股名满天下,教八股惠人无数,自己考科举却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自11岁中了秀才后,岁试、科试、乡试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却始终考不上个举人。明代科举的考题皆出自《四书五经》,考制还规定,凡秀才、举人要专治一经,以为参加乡试、会试的首艺,冯梦龙钻研的就是《春秋》。五经之中,以《春秋》最为艰深,冯梦龙浸淫既久,文笔难免古奥,像《儒林外史》中的范进,文章写得连考官也看不懂了。这样反反复复地考,八股文一直写了46年,考得自己也烦躁了,只好在57岁时,出贡当了贡生了事,和蒲松龄的结局一样。冯梦龙一生虽然愤世嫉俗,放浪形骸,经常过一种“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的生活,对功名却也非常热衷,有浓厚的科举情节,且才高气傲,名倾一时,当时与之素昧平生的人也说他“文章霞焕,才辩珠流,天下之仕莫不延颈企踵”。然而,就是这样的冯梦龙,却屡试不中,快退休的时候才捞了个“荣誉举人”当当,其心情之郁结,是可想而知的。
明清以来,才子而写不好八股文者大有人在,即便写好了八股而又屈死于科考者也不乏其人,但也有人将才气与八股文写作结合得很好的,明代文学家汤显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汤显祖所作《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合称《玉茗堂四梦》,是明代戏剧的颠峰之作。尤其是其代表作《牡丹亭》,以横溢的才华和遒劲的笔力塑造出生动而丰满的艺术形象,并融会了晚明进步社会思潮的精华,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优秀的作品之一,汤显祖本人也因之成为与关汉卿齐名的伟大文学家,有研究者甚至称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汤显祖的科举之路基本上也是一帆风顺,他14岁中秀才,21岁中举人,会试虽两次名落孙山,但还是在33岁时就中了进士。汤显祖出生于书香门第,祖上四代皆有文名,因此汤才子很小就进行严格的八股文训练,八股文成就之高,当时就被称为“江西四隽”,清代的赵吉士更是将他与归有光等8人并称为明代“举业八大家”。汤是杰出的戏剧家,擅长塑造人物形象,其八股文写作也体现出这一特点,喜欢模拟人物的口气代圣人立言。难得的是他的八股文写得文采斐然,引人入胜,同时又中规中矩,大雅天成,因此入而科举,出而戏剧,左右逢源。苏州人唐寅,博学多才,能诗善画,与仇英、沈周、文征明并为“吴门四家”,曾刻印一方,自诩为“江南第一才子”。
其书画创作在中国美术史上有突出的地位,他的山水人物画,大幅气势磅礴,小幅清隽潇洒,面貌丰富多样,行笔秀润缜密;书法则出化于赵体,俊迈轶群,很有功力。诗词创作亦有独创的成就,其诗真切平易,不拘成法,大量采用口语,意境警拔清新。唐寅虽然几岁就能写文章,但对科举并不经意,生活风流放荡,“一意望古豪杰,殊不屑事场屋。”世传“三笑点秋香”的故事,就是他这种生活的写照。苦读苦考的诸生当然看不惯了,讥笑他只会玩。唐寅遂曰:“闭户经年,取解首如反掌耳!”意思是说,只要用功一年,就可以考个举人第一名。试想冯梦龙济济于科举,考到老也没有中个举人,唐寅出此狂言,真让人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然而,一年后应天府乡试,他果然高中解元,拿了个举人第一名,而且写出的八股文“方严正洁,近于老师宿儒”,无丝毫放达不羁之气。后人王巳山评价他的八股文:“至大至精,增减一字不得。风流放达之人,有此卓然可传之作,宜于大节自凛凛也。”唐寅可以说是明清八股文写作史上少有的奇才, 惜乎弘治十二年会试,受人牵连,被捕下狱,后被罚至浙江藩府为椽吏,唐寅“耻不就,归家,益放浪”,最后饮酒伤身,54岁离开人世。
中国人喜欢用“伯乐相马”的故事比喻人才的选拔,如果说人才是马的话,那么科举就是路,而八股文则是缰绳。韩愈为千里马鸣不平,也只是说“辱於奴隶人之手,骈死於槽枥之间”,并没有主张它去作一匹可可西里的野马。诗人李贺一心要出仕,也是希望自己像马一样,被驾驭者“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金圣叹游戏科场,可谓空前绝后,但听说顺治皇帝读了他的文章说:“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便遏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向北叩头谢恩,而且写下“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评”这样的谀词。人在尘世,要做天马行空,难啊!明清读书人要成人才,就得写八股,考科举;现在读书人要成人才,就得参加高考,过四六级,考申论。古往今来,这就是人才的宿命。唐宋以后的各路名家巨匠,完全没考过科举者寥寥无几,所谓的“唐宋八大家”中,除苏洵之外,个个都是进士出身;明清两朝,没写过八股文的人物,更如凤毛麟角。不夸张地说,中国自有科举以后,绝大多数的政治、文化名人,都走过这条路。唯一的例外是李白,但他不是人才,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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