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居西安的散文家穆涛先生对古史下了一番功夫,并自成心得。他早先的兴趣是在两汉的历史,后由此上溯,从先秦至于夏商周。作为散文作家,其上古史勘探的成果即见于《中国人的大局观》一书。在这部散文集中,他对历史的钩沉以典籍为基础,其中包括《诗经》《尚书》《春秋》《周礼》《汉书》等,辅之以部分考古成果,重新指认古典中国历史中的观念脉络和人文特色。
“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所谓“大局观”,主要包括古典中国形成的天下观(四海、夷狄、地理方位)、王道观(政治制度的诸多方面)、时序观(天文历法祭祀以及与农业帝国搭配的节气时令等)、历史观(先贤之德行)。如果将《中国人的大局观》与历史学家葛兆光先生出版的《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归置在一起加以阅读,读者就会触碰到一种非常有趣的现象。一方面,作为文学家的穆涛以文为史,借鉴了历史严谨和理性的因素加以文学创作,而对于葛兆光来说,尽管以严密的论证来处理历史材料,但在书写过程中,显然融汇了文学的辞彩和笔法,两位作者不约而同地走了文史互鉴之路,打通文史的心思在两位作者那里是共通的。另一方面,对于“中国”“华夏”“汉人”等上古史的关键词的发掘,两位作者皆没有从血缘出发,而是从文化出发,开掘中华文化的独特之处。这一点正如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所言:“在古代观念上,四夷与诸夏实在有一个分别的标准,这个标准,不是‘血统’,而是‘文化’。所谓‘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此即是以文化为华夷分别之明证,这里所谓文化,具体言之,则只是一种‘生活习惯与政治方式’。”钱穆先生此处标注的“生活习惯与政治方式”其实就是文化的具体实践和渗透,与“人文以化成天下”相照应。而后世形成的基于血缘的宗法文化,其超稳定性与大一统之后制度、组织模式的严重固化密切相关,与国家疆域的变化则关系不大。
当然,《中国人的大局观》是一部文学作品,而《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则是一部历史著作,两者在处理历史材料上有着根本的不同。葛兆光采取了层层递进,兼及散碎材料的方式,而对于穆涛来说,他所采取的则是小说中常见的散点透视的方法。散点透视所拥有的自由度恰恰与散文文体相契合。如“《汉书》认识笔记”部分的第一篇《九个细节》,从西汉的边患谈起,到西汉的移民政策,再到汉文帝罪己诏下的简约施政方向,再到两汉的农村经济政策,最后到两汉的重农抑商方针。涉及面就非常宽,作家采用了以小见大的处理方式,透视两汉尤其是西汉的政治、经济的运作模式。
《中国人的大局观》共分五个小辑,五个小辑各有侧重,作家重经络而略故事细节,这一点,与夏立君、祝勇、詹谷丰、聂作平等作家的历史随笔创作有很大的区别。透视人物的立体文化性格,发掘丰富的故事场景和细节,以现代的思想路径重新激活历史,这是历史随笔创作的通则。穆涛的历史随笔写作则独具一格,他所开掘的则是上古中国的大线条以及大观念,溯其源头,追其定点,因此,在方法论上,他更看重知识考古学的方法,去除了思想史的权重,如此一来,其作品的文化含量就跃然而出。如《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路》一文,作品开头开宗明义地阐发,“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路,重要的是世界观”。作家在观念层面给予闻名中外的丝绸之路以基本的定位,围绕着这条古代中国著名的世界通道,有太多的人物及故事附着其上,重重缠绕,穆涛舍去了这些繁枝细条,从边患及和亲政策入手,延伸至外交的拓展,物产、文化的交流,再到民族融合以及不同文化的交汇,最终确立的是相对封闭的中原文化,借助这条通道开始向西打开,进而去接触更加繁多的文明。所谓世界观,本质上就是眼界的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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