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是外在于你的东西,是材料,是工具,是可以量化的,而我们必须让知识进入人的认知本体,渗透到我们的生活与行为中,才能称之为素养。
人文是什么呢?我们可以暂时接受一个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文史哲三个大方向。
文学――白杨树的湖中倒影
人们为什么需要文学?如果说,文学有一百种所谓的功能而我必须选择一种最重要的,那就是它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我想作家也分为三种吧,坏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而伟大的作家在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悯,这是三个不同层次。
文学与艺术使我们看见现实背后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种现实,在这种现实里,除了理性以外,还有直觉对美的顿悟。美,也是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种现实。
假想有一个湖,湖里当然有水,岸上有一排白杨树,这一排白杨树当然是实体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觉到树干的凹凸质地。这就是我们平常理性的现实世界,但事实上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不称它为实,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水边的白杨树不可能没有倒影,只要白杨树长在水边就会有。而这个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树干,而且它是那么虚幻无常:风吹起的时候,或者下雨,或者满月的湖光浮动,或者水波如镜面,这使得白杨树的倒影永远以不同的形状、不同的深浅、不同的质感出现,它是破碎的,是回旋的,是若有若无的。但是你说,到底岸上的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实,还是水里的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实?在生活里,我们通常只活在一个现实里,那就是岸上的白杨树那个层面,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层面,而往往忽略了水里那个“空”的,那个随时千变万化,那个与我们的心灵直接观照的倒影的层面。
所以,文学就是提醒我们除了岸上的白杨树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可能更真实存在,那就是湖水里白杨树的倒影。
欧洲有一种迷宫,是用树篱围成的,非常复杂,你进去了就走不出来。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处境就是一个迷宫,充满了迷惘和彷徨,没有人告诉你出路何在。我们所处的社会价值颠倒混乱,何尝不是处在一个历史的迷宫里,每一条路都不知道最后通向哪里。
就我个人而言,哲学就是我在迷宫里找不到出路时,夜幕降临,星星出来了,我抬头仰望,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哲学,就是对星斗的认识,如果你认识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宫,不为眼前的障碍所困,哲学就是你望着星空所发出来的天问。
掌有权力的人和我们一样在迷宫里行走,但是权力很容易使他以为自己有能力选择自己的路,而且还要带领群众往前走。而事实上,他可能既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方位,也不知道这个方位在大格局里有什么意义;他既不清楚来时走的是哪条路,也搞不明白前面的路通往哪里;他既未发觉自己深处迷宫中,更没发现头上就有纵横的星图。这样的人,要来领导我们的社会实在令人害怕。其实,所谓走出思想的迷宫,走出历史的迷宫,在西方的历史里已经有特定的名词,譬如“启蒙”,十八世纪的启蒙。所谓启蒙,不过就是在迷宫里发现星空的存在,发出天问,思索出路,然后走出去。对于我,这就是启蒙。
所以,如果说文学使我们看见水里白杨树的倒影,那么哲学则使我们能借着星光,摸索着走出迷宫。
史学――沙漠玫瑰的开放
对于历史,我是一个非常愚笨并且晚熟的学生。四十岁后,我发现了历史,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我的兴趣不再是直接批评,而在于你给我一个东西、一个事件、一个现象,我希望知道这个事件在更大的坐标里,横向和纵向,它到底是在哪个位置上。在我不知道这个坐标之前,对不起,我不敢对这件事情进行批判。
了解这一点之后,面对这个社会的教育系统和传播媒体所给你的许许多多所谓的知识,你会发现,恐怕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半真半假的。对历史的探索势必要迫使你回头去重读原典,用你现在比较成熟的、参考系比较广阔的眼光。
我们不可能知道所有前人走过的路,但是对过去的路有所认识,至少是一个追求。而每一个个人创作的成就必须放在文学谱系里去评断才有意义。
文学让你看见水里白杨树的倒影;哲学使你从思想的迷宫里认识星星,从而有了走出迷宫的可能;而历史就是让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特定起点,没有一个现象是孤立存在的。
会弹钢琴的刽子手
素养跟知识有没有差别?当然有。我们不要忘记,纳粹头子中有很多人会弹钢琴,还有哲学博士学位。这些政治人物难道不是很有人文素养吗?他们所拥有的是人文知识,不是人文素养。知识是外在于你的东西,是材料,是工具,是可以量化的,而我们必须让知识进入人的认知本体,渗透到我们的生活与行为中,才能称之为素养。人文素养是在涉猎了文、史、哲学之后,更进一步认识到这些到最后都有一个终极的关怀,对“人”的关怀。
素养和知识的差别,容许我窃取王阳明的语言来解释。学生问他为什么许多人知道孝悌的道理,却做出邪恶的事情,王阳明说:“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他所指的知而不行的“未知”就是知识的层次,而素养是“知行的本体”,是一种真诚。
一切价值的重估
我们今天所碰到的好像是一个什么都可以的时代。从一元价值的时代,进入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但是事实上,什么都可以很可能就意味着什么都不可以:你有知道的权利,我就失去了隐秘的权利;你有掠夺的自由,我就失去了不被掠夺的自由;解放不一定意味着真正的自由,而是一种变相的捆绑……而价值的多元是不是代表因此不需要固守价值,我想当然不是。
我们所面临的绝对不是一个价值放弃的问题,而是一个一切价值都必须重估的巨大考验。一切价值的重估,正好是尼采的一个书名,表示在他的时代有他的困惑。重估价值是多么艰难的任务,必须是一个成熟的社会,或者说社会里的人有能力思考、有能力做成熟的价值判断,才有可能担负起这个任务。
于是又回到今天谈话的起点。你如果看不见白杨树水中的倒影,不知道星空在哪里,同时没看过沙漠玫瑰,而你是政治系毕业的;如果二十五年之后,你不知道文学是什么,哲学是什么,史学是什么,或者说更糟的,你会写诗、会弹钢琴、有哲学博士学位同时却又迷信自己、崇拜权力,那么拜托,你不要从政!我想我们这个社会,需要的是真诚的政治家,而不是充满利欲熏心和粗暴恶俗的政客。政治家跟政客之间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差别,这个差别,我个人认为就是人文素养的有与无。
这是一场非常“前现代”的谈话,但是我想,在我们还没有属于自己的“现代”之前,暂时还不必赶凑别人的热闹谈“后现代”。毕竟自己的道路,自己走,要一步一个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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