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自西部崛起,以强势国力击灭六国,实现了统一。秦帝国的政治建设对后世有长久影响,因此秦史的意义受到重视。秦人典籍文化建设曾经落后于东部诸国。历史记述也起步稍晚,秦史古籍数量并不多,《史记》等经典文献保留的记忆非常珍贵。随着考古工作的进步,累年获得的多方面信息充实、丰富了我们对秦史和秦文化的认识,秦古籍研究因此获得了较好的条件。
继承陈直:秦史古籍的“新证”
陈直先生是在秦汉史学界实践“二重证据法”的有影响的学者。张岂之先生说:“(陈直)严谨,材料扎实,文献材料和考古实物两相结合,立论准确,文风朴实无华。”(《治学与为人——纪念陈直先生逝世十周年暨诞辰九十周年》,《陈直先生纪念文集》,西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5页)这是文献学研究、古籍研究的一条正确路径。正如李学勤先生所指出的,“他开拓的道路,已为学术界大多数所肯定了。这正是把王国维提倡的二重证据法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从而取得丰富的成果。”(《陈直先生其人其事》,《陈直先生纪念文集》,第23—24页)陈直《史记新证》《汉书新证》倡导的“以(史籍)本文为经,以出土古物资料证明为纬”学术理念,得到了学界比较普遍的肯定。现在已知的秦国官修史书是《秦记》。秦始皇焚书所谓“史官非《秦记》皆烧之”(《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即各国历史记载都被取缔,只有秦国史籍得以存留。《史记》卷一五《六国年表》说:“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司马迁又写道,“太史公读《秦记》”,“余于是因《秦记》”。可知他著作《史记》多采取了《秦记》的内容。后人于是说:《史记》“据《秦记》为本,此所以传秦人特详乎!”(孙德谦《太史公书义法·详近》1925年四益宦刊)
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看到《秦记》的原貌,从一些迹象可以推知,这部秦人撰著的史书中,可能确有言“奇怪”而语颇“不经”的记载。李学勤先生曾经分析天水放马滩秦简原简报中称作《墓主记》的几支简,“觉得所记故事颇与《搜神记》等书的一些内容相似,而时代早了五百来年,有较重要的研究价值”。简文记述一位名叫“丹”的人死后三年复活,讲述了死后在另一世界的见闻。其文开头称“卅八年八月己巳,邸丞赤敢谒御史”,文中又有“今七年”字样,文体一如纪实文书。(李学勤:《放马滩简中的志怪故事》,《文物》1990年第4期)这一重要的文化现象对于我们认识秦人纪史的特点,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史记》的秦史记录多据《秦记》,自不待多言。其实,《汉书》也是秦史研究必须注意的文献。《汉书》是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虽以汉史为撰著主题,但是汉王朝的建立者刘邦和他的战友在秦时都已成年。他们的思想言行,保留了秦史记忆。而汉并天下,其政治建设多继承秦制。《汉书》自然不能避开秦史。而《汉书》卷二〇《古今人表》,也包括对秦史人物的品评。
应当说,陈直《史记新证》《汉书新证》开启了“以出土古物资料证明”秦史古籍这样的工作路径。在陈直之后,许多学者继续进行着这样的工作,并取得了显著成就。如果有青年学者愿意继陈直之后做《史记新证》《汉书新证》续补的工作,条件已经成熟。
考古与秦史古籍研究的信息增益
以秦早期历史为例,考古学者在甘肃东部进行的工作,充实并增益了秦史文献原有的信息。我们因此知道,秦人先祖在这里进行的畜牧业、农耕业和林业的经营,达到了怎样的生产力水准,表现了怎样的文明史意义。通过考古发现可以看到,早期秦人在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之间进行了怎样的选择。早期楚史也可以看到这样的选择。秦人最终择定经渭河流域向东发展的进取方向。从关中西部的雍,到关中中部的咸阳,秦遗址和秦陵墓的考古发现,使我们从秦史古籍文献所获得的知识大为增益。栎阳城址的发掘包括“栎市”陶文的出土,使得我们对秦史古籍所见“城栎阳”“雨金栎阳”“徙治栎阳”(《史记》卷五《秦本纪》)、“作畦畤栎阳”(《史记》卷二八《封禅书》),以及“栎邑北却戎翟,东通三晋,亦多大贾”(《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的意义有了深入理解的条件。
秦宫苑陵园的考古收获,全面丰富了我们的秦史知识,有的发现超越了古籍文献记载的内容。例如,《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认为,咸阳规划有“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的内容。有关渭河秦桥的考古工作,在一定意义上突破了《史记》记述的信息容量。《史记》卷九一《黥布列传》记载“丽山之徒数十万人”。《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指出,“始皇初即位,穿治骊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根据考古工作者测定的秦陵封土的土方量,我们就《史记》记述“葬始皇郦山”与“郦山事大毕”的大致工期,以及《九章算术》中提供的劳动生产率“程”的资料,可以得知秦始皇陵复土工程大致用工人数在70万人左右,证实了《史记》“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的说法。
考古与秦史古籍研究的文字校证
对于《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始皇为微行咸阳”“夜出逢盗兰池”的记载,张守节《正义》:“《秦记》云:‘始皇都长安,引渭水为池,筑为蓬、瀛,刻石为鲸,长二百丈。’逢盗之处也。”如果这段文字确实出自《秦记》,则意义非常重要,可以证明秦始皇早在汉武帝经营建章宫之前,就已经在宫苑营造海的模型。不过,我们看到《续汉书·郡国志一》关于“兰池”的内容,有刘昭注补:“《史记》曰:‘秦始皇微行夜出,逢盗兰池。’《三秦记》曰:‘始皇引渭水为长池,东西二百里,南北三十里,刻石为鲸鱼二百丈。’”这样说来,唐代学者张守节所谓“《秦记》云”,南朝梁学者刘昭却早已明确认为出自《三秦记》。而《说郛》卷六一上《辛氏三秦记》“兰池”条确实有这样的内容:“秦始皇作兰池,引渭水,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山。刻石为鲸鱼,长二百丈。”清代学者张照判断,张守节所谓《秦记》其实就是《三秦记》,只是脱写了一个“三”字。
不过,秦封泥有“晦池之印”。“晦”就是“海”。秦封泥又有“每池”,应当也是“海池”。可见,秦有管理“晦池”即“海池”的官职。秦宫殿区存在仿象海洋的人工湖泊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秦始皇在统一战争中,每征服一国,都要采集该国宫殿的建筑图样,在咸阳以北的高地予以复制。这就是《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所谓“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这一记载得到考古调查的证实。而燕国宫殿的翻版,其位置正在咸阳宫的东北方向,与燕国和秦国的方位关系是一致的。秦的兰池宫也在咸阳宫的东北方向,正在“出土燕国形制瓦当”的秦人复制燕国宫殿建筑以南。如果说这一人工湖象征渤海,从地理位置上考虑,也是符合秦人的空间意识的。那么我们或许可以推想,张守节《正义》所谓“《秦记》云:‘始皇都长安,引渭水为池,筑为蓬、瀛,刻石为鲸,长二百丈’”,也许确实出自《秦记》。或者可以推定,《续汉书》刘昭注补引《三秦记》的相关内容,也可以作为可信度较高的秦史古籍理解。
新获文物与秦史古籍研究的新知
商鞅与秦孝公合作主持变法,成为秦史重要人物,也是影响中国历史走向的著名政治家。司马迁《史记》卷六八《商君列传》专门记述了他的事迹,其他篇章也有相关记录。可以说,商鞅是《史记》比较集中关注的人物。然而,我们在一座楚墓出土的简牍文书中,看到了《史记》没有说到的商鞅的表现。江陵秦家嘴楚墓M1、M13、M99都曾出土竹简。发掘者认为,“其下限年代当在战国晚期早段,即公元前278年以前。”(荆沙铁路考古队:《江陵秦家咀秦墓发掘简报》,《江汉考古》1988年第2期)M1出土的第1简可见“周客”。M99第15简则写道:“秦客公孙鞅聘于楚之岁,八月庚子之日,野以其有病之。”据晏昌贵先生的判断:“‘公孙鞅’即‘商鞅’……此条纪年当在前356年至前340年之间。”(晏昌贵:《秦家嘴“卜筮祭祷”简释文辑校》,《湖北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江陵天星观1号墓出土竹简也有记录“秦客公孙紻(鞅)”曾经前往楚地和楚王有所接触的简文:“秦客公孙紻(鞅)闻(问)王于郢之岁。”(湖北省荆州地区博物馆:《江陵天星观1号楚墓》,《考古学报》1982年第1期)前例称“秦客公孙鞅聘于楚”,此言“秦客公孙紻(鞅)闻(问)王”,应当都是作为国家外交代表从事高层次的活动。
《战国策》中“客”的身份,可见“秦客”“楚客”“燕客”“梁客”“魏客”“韩客”“卫客”“晋鄙客”等。《国语·晋语五》《战国策·西周策》《吕氏春秋·应言》都出现“秦客”。而司马迁在《史记》卷六八《商君列传》、卷七一《樗里子甘茂列传》中,也都使用了“秦客”称谓。前者载赵良语:“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于秦客,被褐食牛”,谈到了秦国出使楚国的外交官。而我们讨论的出土楚简所见“秦客公孙鞅”“秦客公孙紻(鞅)”,则指向声名显赫的商鞅。这些信息对于我们理解《商君列传》的内容、认识商鞅在秦史中的活跃程度,具有重要意义。
秦人能够“水通粮”,以致赵人以为“不可与战”(《战国策·赵策一》),《史记》卷五《秦本纪》记述“汎舟之役”,航线据说“从渭水运入河、汾”(杜预《春秋左传集解》)。《史记》卷二九《河渠书》记载:“漕从山东西,岁百余万石,更砥柱之限,败亡甚多,而亦烦费”,说“河漕”经历“砥柱”,是西汉情形。而近年秦“厎柱丞印”封泥的发现,可以明确告知我们,秦时已经存在名号为“厎柱”的行政设置。“厎柱丞”的行政职任很可能与“砥柱之漕”直接相关。这件文物的价值深化了对秦交通史的认识。我们对于《史记》这样的秦史古籍的研究与理解,也因此获得了新知。
考古学的学术发展,可以为古籍研究乃至文献学研究的总体进步提供条件。学术史的经验证明了这一点。展望今后的学术前景,我们也寄以乐观的期待。(作者系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中国秦汉史研究会顾问)
(图文转自:《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7月1日第24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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