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历史地理学》是历史学专业的专业基础课，是研究历史时期地理环境变化和发展的学科。历史地理学与职官制度、年代学、目录并称治史入门的四把钥匙。因而，历史地理学也是理解中国历史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展开过程的一个视角与方法。

早在1913年中国地学界就提出了“历史地理”这一学科名称，1934年创办的《禹贡》半月刊也采用了“中国历史地理”这一外文译名。但受传统学术思想的影响，本世纪上半叶的历史地理研究仍以沿革地理为主，以至1950年教育部所规定的大学历史系选修课目中，还列为“中国沿革地理”。北京大学教授侯仁之先生在《新建设》1950年第11期上发表了《〈中国沿革地理〉课程商榷》一文，率先在国内对历史地理学的基本理论进行了深入的讨论；1952年于北大正式开设“历史地理学”，其他大学也逐渐以“历史地理”取代“沿革地理”。

什么是历史地理学？为什么要研究它？

侯仁之

历史地理学么，我说它是又古又今之学，它既要研究历史上的古籍文献，又要结合现代地理学的知识加以实地考察，是读书加行路的一门学科。

——侯仁之；梅辰：《我的历史地理之路》, ，《纵横》2004年第7期

历史地理学是现代地理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无可置疑的。但它毕竟还是一门十分年轻的学科，正在迅速的发育和成长中，而目前中国迅速发展的建设事业，更对这门年轻的学科提出了崭新的要求，从而更加推动了它的前进。但是，这并非说历史地理学已经具备了完整的理论体系和严谨的工作方法，事实远非如此。随着实际工作的开展，在这一方面应该摸索探讨和自由争辩的问题还很多，而勇于探讨，大胆争辩，正是当前所迫切需要的。

历史地理学的一个根本论点，就是说人类的生活环境，经常在变化中，而不是一成不变的。属于自然的景观如此，属于人为的景观更不例外。因此，当前我们所熟悉的地理，并非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例如今天我们所熟悉的华北大平原已经不是《禹贡》的作者或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所描写过的那个模样，同样北京城作为中国的首都的面貌，更不是它在原始聚落时代所能比拟于万一的。虽然如此，却不能否认当前的地理，乃是从过去的地理发展演变而来，而在这一发展演变的过程中，人的缔造经营，占了最重要的地位，如果不是因为人的活动而引起的周围地理的变化，在这几千年的历史时期中那是非常微小的。同时，还须注意，作为一个有异于其他动物的人，正是在改造自然环境的过程中，才终于发展了自己的智能，改造了自己的面貌，使自己提升到“万物之灵”的卓越地位。

那么，为什么要研究历史地理呢？简单地说：历史时期的地理既然处在经常不断地变化中，那么只想了解它的今天，而不过问它的“昨天”和“前天”，显然是不够的。因为只有了解了它的“昨天”和“前天”，才能更好地了解它的今天。那么如何才能了解它的“昨天”和“前天”呢？这首先就是要把过去时代的地理进行“复原”，一如考古学家把已经破碎了的或甚至是残缺不全的古器物进行“复原”，或者像古生物学家把早已绝迹了的某种动物的遗骸化石进行“复原”一样。但是更重要的是还得把不同时代的已经复原了的地理按着历史发展的顺序，联系起来进行研究，寻找其发展演变的规律，阐明今天地理的形成和特点。这一研究对于当前地理科学的进一步发展，是很有关系的。恩格斯早已说过：“如果地球是某种逐渐生成的东西，那么它现在的地质的、地理的、气候的状况，它的植物和动物，也一定是某种逐渐生成的东西，它一定不仅有在空间中互相邻近的历史，而且还有在时间上前后相继的历史。如果立即沿着这个方向坚决地继续研究下去，那么自然科学现在就会进步得多。”现在应该看到“历史地理学”以及“古地理学”的兴起，正是现代地理学在这一历史发展的观点下坚决进行继续研究的一例。其有助于现代地理学的发展，是可以断言的。

同时，也须看到，历史地理学若干方面或若干专题的研究，也必然直接有助于生产建设的进行。例如，历史水文的探讨是水利建设上所必不可少的。城市历史地理的研究，也是进行城市规划的必要知识。诸如此类，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侯仁之：《历史地理学刍议》，《北京大学学报（自然科学）》1962年第1期

历史地理学的渊源

史念海

历史地理的名称是近代才有的。名称虽非很早，渊源却是很悠久的。有的学者认为应上溯到《尚书·禹贡篇》。现代学者多已认定《禹贡篇》是撰写于战国时期，所记载的为战国时期的地理。当时的地理书不能以之为历史地理。我的愚见，以为历史地理应该上溯到司马迁和班固。司马迁所撰的《史记》一书中的《河渠书》和《货殖列传》，应是最早有关历史地理的记载。班固在所撰的《汉书·地理志》中，更首先使用沿革二字，以说明有关地理建置的变化。说到历史地理学的起源，不能埋没司马迁和班固的功绩。

——史念海：《方志门槛内外的徘徊》，《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6年第2期

远在古时，许多学人都为此而努力钻研，各自希冀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中国历史地理学在这方面也从不后人。中国历史地理学是现在的名称，远在距今两千年前后，已经有不少学人在这方面致力。中国历史地理学在以前称为沿革地理学。沿革地理学肇始于东汉的班固。追溯它的基础，还可上推到战国时期托名大禹的人所撰写的《尚书·禹贡篇》。《禹贡篇》的内容极为丰富，举凡疆域轮廓、政治区划、山脉、河流、土壤、田地、物产、道路以及各地的部落无不兼收蓄。其中有些记载也可以说是当时一般的现象，可是有关于交通的叙述就不是如此。当时称雄的诸侯并立，是一个分裂的局面，各国各自有其交通的道路。《禹贡篇》所叙述的却是整个华夏的交通网。当时如果真的有一个统一的国家出现，有关交通的道路也不过如是而已。班固所撰的《地理志》，虽说只是《汉书》中的一卷，却是《禹贡篇》之后的大著作。《隋书·经籍志》对它颇为称道。《隋书·经籍志》说：“其州国郡县山川夷险时俗之异，经星之分，风气所生，区域之广，户口之数，各有攸叙”。这应是当时利用自然和改造自然的结果，也为以后的利用自然和改造自然奠定了基础。这两部著作显然都是有用于世的。它们的撰著者都应该说是这门学科的开山之祖。可见这门学科从一开始就已有用于世。历代相沿，此风不替。

——史念海：《发挥中国历史地理学有用于世的作用》，《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2年第3期

如何学习历史地理学

谭其骧

要学历史地理学，先得打好历史和地理两方面的基础。学中国历史地理，当然得先有一定的中国史知识，一定的中国地理知识，主要是自然地理方面的知识。这些方面的书我想读一些大学教材就行。

历史地理的专著。解放前出过几本讲疆域政区沿革的，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疆域沿革史》（顾颉刚、史念海合著），有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国疆域沿革略》（童书业著）等。解放后出版的，五十年代出版社出版的侯仁之主编的《中国古代地理名著选读》和最近由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自然地理、历史自然地理》，是比较合适的，质量比解放前高了许多。上述诸书，都可以阅读。

真正要做这方面的工作，还是得看古书。《读史方舆纪要》当然是一部好书，前几卷论历代州域形势，读后可以了解历代疆域政区变革的概略，各省的总论，也写的好，这部书既可作初学入门必读之书，又可搁置案头随时备检。读《方舆纪要》当然还谈不上研究，要研究就非读各史地理志、唐宋总志、各史河渠志和水经注不可。单读这些地理书旺旺还是不能解决问题的，那就得再广泛搜集有关史料，有时还得通过实地考察，通过运用地理学的方法分析问题，才能取得良好成果。

——谭其骧：《初学历史地理学必读书目》，《文史知识》1983年第4期

近一二十年来，有好几位历史地理学家在谈到这门学科的研究方法时，都着重指出研究历史地理必须重视地理学的研究方法，特别是野外考察的方法，这无疑是十分正确的。事实确是如此，有许多依靠文献资料解决不了的历史地理问题，一经实地考察，问题就有可能迎刃而解。

但是，我们若因此便认为研究历史地理只需要多做野外考察，只需要学会地理学的研究方法，或者说，依靠这些方法就可以解决所有历史地理的问题，那可是绝对错误的。历史时期的地理，换句话说，就是过去了的地理情况。这种情况少数是有遗迹保留到今天的，可以通过实地考察进行研究。但那只是极少数，大多数却不可能有遗迹留下来，都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过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要研究这些已经过去了的消失了的地理情况，那就非得依靠历史学的方法不可。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历史地理学就其学科性质而言虽然属于地理科学，但就其研究方法而言，却既不能说只需要运用地理学的方法，也不能说要以地理学的方法为主，至少应该说运用历史学方法的重要性不下于运用地理学的方法。

——谭其骧：《在历史地理研究中如何正确对待历史文献资料》，《学术月刊》1982年第11期

历史地理学的现实意义

邹逸麟

多年来，历史地理学一直被认为是一门基础性学科，是历史学的重要辅助学科。因此，历史地理学在历史学界比较受重视，因为史学家都知道，地理是研究历史的一个重要门径，所以在学科分类里，历史地理学是一级学科历史学下的二级学科。而在地理学界，认为历史地理学研究的是已经流逝了的古代地理现象，而中国古代是传统的农业社会，其对地理环境的影响，与今日工业社会不可同日而语，于是认为历史地理学研究的内容与当代地理关系不大。唯其人文地理因有传承性、沿续性，故列于地理学下二级学科人文地理中的一个分支，属三级学科。我认为这种观点，不是误解，也是一种偏见。

地理环境的发展变化有沿续性。今天的地理环境是由历史上发展演变过来的。不了解历史时期地理环境演变的过程，很难对今天的地理环境有深刻的认识。全球变暖问题已成为关系到全人类命运的重大课题。自全球气候变暖趋势被确认后，自上世纪 70 年代以来，全世界都在研究历史气候变化问题。1973 年竺可桢先生的《中国近 5000 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一文的发表，引起了国内外研究历史气候学界的高度重视。特别是有两千多年连续文献记录的中国，被国际上认为是不可替代的地区，也是全球气候变迁研究不可或缺的地区。于是我国历史气候变迁的研究，成为国际上十分关注的课题。而历史气候的研究，又必须与历史植被、水文、沙漠变迁研究相印证。由此可见，历史自然地理的研究有着多么重要的现实意义。

历史地理学并非仅仅是一门基础性学科。它与当前许多政治改革和经济建设中的实际问题，都有密切的关系。如以其许多具体课题的研究中，必须广泛收集资料，进行爬梳、考订，为的是恢复历史原貌，非此不能真正认识其原因、探索其规律。从这个角度讲，它属于基础性研究的学科。但其最终目的，还是假借历史经验，为今天我们人类的活动如何更好地适应自然环境的变化，达到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境界。从这个角度来说，其现实意义是十分明显的。

——邹逸麟：《我眼中历史地理学的现实意义》，本文原载于“禹迹历史地理学社”。

历史地理学发展之道

葛剑雄

回顾半个多世纪来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历程，我认为，影响这门学科发展的主要因素有以下四个方面：一是看不到国学的局限，因而拒绝学习先进的科学知识，采用先进的研究手段，尽管拥有丰富的文献资料却不能得出科学的结论。二是轻视文献资料的作用，片面强调实地考察、计量和电脑等科研手段，因而完全不重视吸收沿革地理的成果，甚至视谬误为新见解、新成果。三是受对“地理环境决定论”的批判的影响，在历史研究中不重视地理环境、特别是人文地理环境的作用，将历史地理研究等同于疆域政区沿革的复原和地名的考证，而不是将历史置于地理环境的大舞台之中。四是以所谓“政治”和“现实”的需要，任意干预历史地理研究，片面强调其特殊性，使某些分支长期无人问津，后继无人。要消除这些影响固然需要多方面的努力，但就学人本身而言，还在于对国学的推陈和出新持正确态度。

——葛剑雄：《从沿革地理到历史地理学——国学的推陈与出新》，本文原载于“爱思想”网站。

作为一门科学，历史地理学是没有国界的，但中国历史地理学者属于中国、热爱中国，始终将国家利益放在首位。改革开放以来，历史地理的研究没有禁区，研究者享有充分自由，完全可以坚持自己的学术立场或见解，但在发表或运用这些成果时，会自觉维护国家利益、尊重民族感情、遵守社会公德。

不过，中国历史地理学得以顺利发展的时间毕竟不长，理论基础比较薄弱，一些分支的空白还有待填补充实。我们要继续坚持创新和求实的传统，抓住科技发展的新机遇，争取新的突破。如原始资料的一部分空白或不确定，有望通过大数据处理填补和共享，“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的建成和不断充实完善能更广泛有效地服务国家，成果的深化和运用将产生更大的社会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