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起了大雨,里面却是黑暗一片,上面是高高的窗户,窗户上布满了铁丝网,斑驳的墙壁上留下窗户的阴影,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凳子,没有桌子,没有床铺,却有着陌生和熟悉的女人。她们是白天刚从监狱里出来的莫丽迪、阿利兹、拉兹里,是没能在医院里流产的柏利,是丢弃了自己的女儿的娜耶蕾,是刚刚被送进来的妓女莫干,她们或者是曾经一起进入监狱的朋友,或者是在街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但是在一天归于终结的夜晚,她们又以相同的方式走进这拘留所,等待同样未知的命运降临。
他们说:“好女人上天堂。”他们说:“坏女人进地狱。”可是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另一些人只能在人间流浪,“所有的人都最终消失在了大街上,人群把她们吞没。最后,她们中的一部分又重新回到了看守所,在那里她们只能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但是在这黑暗之中,那扇小小的窗口却被开启起来,一阵电话铃声之后,狱警接起电话,是长官找一个叫苏玛兹的女人,刚刚被关进来。狱警朝着打开的小窗,问:“谁是苏玛兹·哈拉米?”没有人回答,“她不在,估计转移到5号牢房去了。”然后搁掉了电话,然后关闭了小窗,然后是最后的黑暗。
一扇小窗是传出声音来的,是透过光线来的,小小的出口却不是通向外界的最后通道,它最终被关闭,最终被隔绝,最终恢复为一扇冰冷的、无从逾越的大门。这是一天的终结,而在这一天开始的时候,另一扇小门也这样被打开过,另一种声音也这样传来过:“苏玛兹·哈拉米,苏玛兹·哈拉米,谁是苏玛兹·哈拉米的家属?”另一束光线也这样招进来:“很好,母子平安。恭喜你,是个女孩。”里面白色的护士,外面黑色的女人,在黑与白的对照中,是一个生命的诞生,但是那扇小门最后也是被关闭,被隔绝,被恢复为一扇冰冷的、难以逾越的大门。开始的门,结束的门,开始的打开和关闭,结束的打开和关闭,不管是孩子降生的希望,还是暂时进行的对话,就像女人的命运,最后都归结于黑暗,归结于沉默,归结于未知。
她,她和她,穿着长袍的女人,戴着头巾的女人,流浪而无法回家的女人,没有丈夫而出走的女人,在个体一天的流浪中,又以集体的方式成为“她们”,在空荡荡房间里等待那重复却遥远的明天。这一天仿佛是充满希望的,从医院里那扇小门开始,是孩子降生的消息,但是“母子平安”的背后却是一个凄苦命运的开始,带黑头巾的女人说:“天啊,我可怜的女儿。”为什么从那扇小窗告知的消息里,生下来的是一个女孩?“超声波显示的是男孩啊。”男孩的期望变成女孩的质疑,不仅是这个幼小生命的命运从此改变,连还没有露面的妈妈,连得到消息的外婆,都陷入到一种不安里,因为孩子的妈妈和丈夫正在闹离婚,而一个女孩的降生一定会把这一段不稳定的婚姻关系推向终结。男孩或者是一家人最后的希望,而当女孩成为最后的现实,小窗之外的世界一定陷入到不安和恐惧中。
是的,女孩长大而成为女人,是和妈妈一样的命运,是和外婆一样的遭遇,是和这一天的这些女人一样走向一种未知的生活。刚从监狱出来,对于莫丽迪、阿利兹和拉兹里来说,这一天是不是也意味着一种希望的开始?可是没有钱的困境,让莫丽迪去变卖身上的金项链,还没有和贩子交谈好价钱,就被街头的警察又抓走了。而剩下的阿利兹和拉兹里呢,两个没有归宿的女人,只能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寻求帮助,阿利兹奔波筹措之后,终于弄到一些前,但是她无法和拉兹里一起去那个叫罗兹里的地方,她只是给18岁的拉兹里一些钱,然后送她到车站,让她独自一人回去,然后消失在这个城市里。而对于拉兹里来说,一天的希望是回到家乡,回到漂亮的罗兹里,回到真正的天堂的沙巴拉山,回到小时候长大、和弟弟一起玩的故乡,“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它是天堂,在那里我们什么烦恼都不会有。”那时,他和阿利兹在街头看到一幅画,那华丽的景致和家乡的一模一样,可是这宛如天堂的地方只是街头的一幅画,而且,“画家不细致,这里,他忘了在这儿画上美丽的花朵”。
忘了画上美丽的花朵,天堂只不过是和早上的希望一样,是不真实的,而这种不真实正以某种规则的限定,让她们在城市里迷失。拉兹里因为是单独的女性,无法坐上开往家乡的汽车,她谎称自己是学生,忘带了学生证却终于使得售票员卖给她车票,但是最后在汽车要开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些在检查乘客身份的警察,只能从车站的通道里逃离,因为她不想再进入拘留所,再被关进监狱,逃离是唯一的选择,而在这种逃离里,即使远方有美丽的家乡,即使手中有给未婚夫买的衣服作为礼物,希望也在那一刹那破灭了。
和她一起的阿利兹已经消失在人群里,而她后来想要去寻找的柏利,也是从监狱里出来,却又被父亲赶出了家门,柏利的父亲对着前来寻找的拉兹里狠狠地说:“监狱是你的家,你应该永远留在监狱里。”是的,对于柏利来说,有家不能回,也是将一种希望扼杀,而伴随着这种扼杀的还有自我的惩戒,身怀4个月的身孕,她却无法生下孩子,因为丈夫犯事已经被处决,对于她来说,丈夫也是失去的希望,而孩子,在没有希望的生活里注定也会一种劫难,但是她找到同样曾经入狱过、现在却嫁给巴基斯坦丈夫、在医院里做护士的伊汉姆,却无法满足她流产的想法,因为没有丈夫签字的文件,没有父亲同意的手续,在医院里就无法完成流产手术。
柏利无奈而气愤地离开医院,却在街上看见一个哭泣的女孩,女孩找不到刚刚还在身边的妈妈,“我想妈妈”啜泣声里是一种幼小的迷失,那个玩具,那个书包,以及那个路人给她买的气球,都比不上妈妈的照顾,但是妈妈却终于是不想见她了,躲在街角的那辆车子后面,妈妈其实是听见了女儿的哭泣,看见了女儿的迷失,但是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回到她的身边,“我的心在滴血!这是我第三次想离开她。我想,我再也找不到勇气抛弃她。会有人家收留她,并把她带到很远的地方去的,去一个为她创造将来的地方,那样,她就安全了。只有老天知道我忍受的痛苦。这不是容易的事情。没有哪个母亲能抛弃她的孩子而做到不回头的。”
女儿被警察带走,娜耶蕾一个人走在街头,她没有自己的方向,没有最后的归宿,没有温暖的依靠,而随机上了的那辆出租车却是警察为了抓捕妓女设下的陷阱,当她大声对司机喊道:“不,我们假装是夫妻吧。”却再无机会变成一个妈妈,变成一个合法的女人。而莫甘呢,一样也是坐上出租车,一样被警察抓住,却嚼着口香糖,若无其事的看着他们,对于她来说,没有女儿的牵挂,没有丈夫的存在,作为一个街头的妓女,似乎已经习惯了被抓,习惯了被关,习惯了在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听见小窗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一个循环,一种轮回,从一天开始的各种希望各种可能,到最后回归到被羁押的拘留所,对于这些女人来说,她们的命运无非就是一个无处逃离的圆环,从起点回到起点,从黑夜回到黑夜,从迷失又回到迷失。而她,她和她,最后变成“她们”,难以逃脱的是男人主宰的社会规则。孩子出生只有是男孩就能化解婚姻危机,女孩必须有同伴或者丈夫,才能坐车;必须要有丈夫的同意或者父亲的签字才能流产;必须有丈夫才能住进宾馆……如此的规则,对于女人来说。是公平的。而她们就是陷在这样一种男权的掌控中,无法离开,无法独立,无法成为自己。而在这些流浪的女人里,拉兹里、柏利、苏玛兹和娜耶蕾,又似乎组成了关于孩子宿命的一个轮回,拉兹里在车站的商店里购买了给未婚夫的礼物,看起来一个18岁的女孩对于爱情和婚姻还有着某种憧憬,可是拉兹里的下一阶段可能就是柏利的现在,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却没有了丈夫的保护,而柏利的未来或者也是苏玛兹的今天,在医院里终于生下来孩子,但是这孩子却是一个女孩,这无疑加剧了家庭危机,而苏玛兹的明天就是娜耶蕾的夜晚,因为没有能力抚养自己的女儿,她只能将哭泣的女儿抛弃在黑暗的街上。
命运早就写好了结局,无论是拉兹里、柏利、苏玛兹、娜耶蕾,还是莫丽迪、阿利兹、莫甘,她们都在男人主宰的社会里成为边缘人,又名“七女性”,其实不光是这七个失去了丈夫保护,却沦为男权社会牺牲品的女人,还有那些隐性的女性。柏利被赶出家门之后,找到的是在剧院卖票的摩尼尔,找到的是在医院上班的伊汉姆,看起来摩尼尔和伊汉姆独有自己的丈夫,都有稳定的工作,但是她们的命运并不比“七女性”要好多少,摩尼尔和伊汉姆都曾经入过狱,出狱之后她们想要忘掉过去,而这种忘掉却让她们改变了生活的本来意义,摩尼尔出狱之后发现丈夫已经有了另外的情人,但是为了生活,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对于摩尼尔来说,这样的妥协也是一种暂时的稳定。而伊汉姆尽管组建了家庭,也有了孩子,但是她战战兢兢,因为不想让丈夫知道自己的过去,而一旦自己的过去大白于天下,结局之有一种,那就是和柏利一样,甚至和娜耶蕾一样,也成为流浪在外没有归宿的人。
而在摩尼尔和伊汉姆之外,更有另外的隐性女性,“我的孩子死了,天哪!”那在医院里大声哭泣的女人,是不是也有一个无法面对的未来?又一个女人,因为家庭绯闻而自杀在医院,她是不是也有一个不堪回首的过去?女人,还是女人,而其实,那个叫苏玛兹的女人,自始至终就是一个隐性的悲剧,她从来没有露过脸,但是不管是医院里的小窗,还是拘留所的小窗,似乎都在为她而开,因为生了女孩,她会遭遇丈夫的唾弃,会遭遇婚姻的危机,而就在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刚刚生产完孩子的她却又被抓进了牢房,这样的命运甚至比任何一个女人都为凄苦。
女人们总是在流浪无助时拨打电话联系别人,但几乎从来没有打通过,而那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却在电话亭顺利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女人,男人在电话中说:“我很想念你,你快离开丈夫吧。”另一个隐形的女人,似乎命运又掌握在丈夫和这个男人的手里。而这些女人另一个很想做的动作是抽烟,但是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抽烟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其象征意义超过了抽烟本身,所以她们几乎没能点着过香烟,阿利兹在街上买了烟,刚想点着,店主说,不能抽烟,我们会有麻烦的;在医院里,柏利想抽烟,伊汉姆说,这里不能抽烟;在街头,柏利和娜耶蕾要抽烟,却没有火;而在莫甘被抓走的那辆警车上,她刚点燃打火机,男人就警告她不能抽烟,而当车上的另一个男人献媚地将一支烟递到前面的“队长”面前,又将香烟点燃的时候,莫甘再次点燃香烟就没有人阻止了。
苏玛兹,是Solmaz,伊朗文是“永恒”之意;阿利兹,是Arezou,伊朗文是“希望”之意;拉兹里,是Nargess,伊朗文是“花朵”之意……永恒而遭歧视,希望而陷入绝望,花朵而遗落在虚构的画里,这些女人变成了一种讽喻。对女人的歧视,对女人的控制,在这个男权社会里,规则都是畸形而不公平的,她们或者流浪,或者顺从,或者麻木,只是从一天开始走向一天结束,只是从街的这边走向街的那一边,而每一个故事在短暂的重叠之后,又延续为另一个故事,走马灯一般在这个城市上演,而不管是谁,不管是诞生还是离开,不管是天真还是痛苦,不管是希望还是绝望,从白昼到黑夜,到最后她们又从不同的地方走到了一起,走向那个圆圈的终点,她们在黑夜里沉默,她们在房间里失落,她们在无法改变的命运中喟叹,而最后,那扇唯一透出光线唯一传来男人声音的小窗,会重重地关闭,恢复为一扇冰冷的、难以逾越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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