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解释社会变迁的历程:从动物世界到人类社会
社会变迁研究的主题
描述与解释社会变迁,的确就是社会学的学科使命之一。但是在社会学学科内部,对待社会变迁这一研究对象,有着不同的研究范式。放到更大的社会科学的范围内,如何看待社会变迁,使用什么样的方法来描述与解释社会变迁,更是有着巨大的差异。这些差异并不影响研究社会变迁的目标任务。那就是社会变迁的根本性动力机制何在。这些差异更多地显示在如何看待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如何安放社会的理论位置。
在谢顿心理史学的设定中,社会变迁的过程可以被“规划”出来。回归到具体的研究过程,到底是什么因素推动着人类社会按照特定的轨迹向前演化?围绕着人的动物性与社会性的行为驱动,一系列社会理论或者社会思想构成了一个宽泛的谱系。站在最原始最简洁的一端,将人类行为看成动物演化过程所驱动,最多是稍稍高级的翻版;站在最文明最复杂的一端,则是将人类行为看成是社会文化所驱动。
作为变迁动力的基因演化
进化生物学家与社会生物学家认为,推动着生物向前演化的是基因。所有生物体(包括人)只不过是基因的载体而已;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只有基因是长存的。爱德华·威尔逊在其《社会生物学:新的综合》的讨论中,使用了众多进化生物学的研究结论。对于社会性动物而言(群体聚居的、有着等级结构并相互协作分工的动物群体,如蚂蚁与黑猩猩等),从“自私的基因”可以推导出两种社会行为的机制:亲缘选择与利他主义。前者概括了所有动物都友好地对待亲属,其原因在于他们之间的基因有重叠的部分,亲缘关系越近则相互之间越友好;后者则指明在特定情形下,动物可以为群体中的其他成员的未来献出生命。例如蜜蜂可以因为蜂蜜或是巢穴受到轻微的威胁,而毫不犹豫地发起前赴后继的群体反击;虽然这样的反击都是有去无回的同归于尽,但是其结果是有利于群体的存活。
当这些动物社会的基因进化法则推演到人类社会时,被用来解释人们的社会行为与社会结构。因此在日常中,可以看到许多类似动物社会的人类社会行为,例如对于亲戚与陌生人之间的亲疏信任差异,关于性行为的伦理与禁忌,以及普遍的利他主义行为等等。但是在现实中,人们可以感受到人的社会行为比动物的“本能”行为复杂得多,看起来并不完全一致,有时甚至是千差万别,完全不像是基因决定的同一“本能”行为。社会生物学家解释的原因包括两点,一是因为人类社会已经进化到了一个高度复杂的阶段,应对生态环境的挑战时需要调动进化得来的各种能力(思考、沟通、判断、伪装等等),这一过程设定中的参数太过繁多复杂,显示出来的行为也就千差万别了;其二是因为人类社会早已统治地球,没有竞争对手,与其他动物相比几乎没有生态压力(也许只有人类物种内部争夺资源的竞争),这导致的结果是各个社会文化系统都可以自在地生存下去,因此展现出更多的人类行为的差异。
《基地》第一季剧照 动物世界与人类社会之间的鸿沟从动物进化理论分析的角度,进化生物学提供了一个清晰简洁的理论框架。但是,拓展到解释人类社会行为时,往往显得有些力所不逮。在扩展版的《自私的基因》中,理查德·道金斯举例说明,海狸建筑数百米的“人工湖”与加拿大木材公司的河流运输,目的完全一致,都是基因在进化过程中的表现型——基因在生物载体身上所显示出来的生物特征。从面对自然环境获取生存资源的角度讲,海狸与人类的运输解决方案异曲同工。但是,木材公司的运输方案的形成,以及后来随着技术进步的不断改进提升,则应该是不折不扣地人类自由意志探索而得出的结果。因为人类社会可以累积道路运输的各种知识,后来的人们又在此基础之上拓展提升,这是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而非本能的简单复刻(道金斯生造出来的mimeme——文化基因——似乎也不能描述与概括这样的过程)。
毫无疑问,从动物的社会行为推论到人类的社会行为之间,社会生物学家过于强调基因进化对于人类社会行为的决定作用,从而忽略人类的复杂社会动机。显然,胡乱使用自然选择的解释功用,尝试着解释一切,已经将社会生物学拓展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庞然怪物。这一过程让人联想到,一个肥胖症患者,总是希望通过拉拽抻扯弹力衣来包裹膨胀的身躯,虽然看起来可以盖住,但实在是难言美观也并不合身,总是有衣不蔽体的时候。因此就有了批评者认定,社会生物学的理论无法解释积极正面的社会道德与文化;在其理论框架中,这些运转着人类社会的正面特质,只不过是基因演化过程中的“副产品”而已。这也许是在人类社会行为到底由“先天”还是“后天”决定争论中,对社会生物学家最为有力的反讽式批判。
动物基因与人类文化的共同作用
很显然,社会生物学家的关于社会变迁的结论,太容易被人滥用,为种群优越性与种群歧视行为做辩护;稍稍极端一点就可以否认任何人改变现状的努力。因此在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社会生物学的基本理论在学术界引起了巨大争论,威尔逊一直站在旋风的中央,而道金斯则成为他当时最重要的盟友之一。更为重要的是,从各个学科(特别是考古/进化人类学)的大量证据,使得基因决定论显得牵强与幼稚。也许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许是在最初接受与运用“亲缘选择”理论的过程中就有些半推半就,威尔逊后来又妥协性地提出了“基因-文化协同进化”的理论——人类基因遗传进化与文化积累传递共同决定人类社会行为。一个特别恰当的例子就是人类学会控制与使用“火”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当人们开始使用火,并开启了吃“熟食”的历程。这样一来,人们获得了更富有营养与更饱含热量的食物,身体也开始变化——牙齿更为小巧精致、下颌形状更为回收、胃开始变小、肋骨排列形状也得到改变等等。最为重要的是,更多的营养与能量能够供应给大脑,大脑容量开始增大。而脑容量的增加,也开启了人类更有能力认识自然积累文化的另一个循环之路。
在理论上,也很容易理解上述观点。文化能够改变个人与群体的行为,被人们首先用来从自然界获取生存资料。这一本能之外的文化加持,毫无疑问必然能够改变人们所面临的生态压力(比如,掌握用火技术),从而改变人类基因与人类社会的演化过程。用更为学术的语言,人类的神经系统决定认知过程,认知决定了行为与群体聚合,进一步决定了人类的自然选择进程,因而决定了基因的演化。在最近1万年到4万年间,人类基因的进化速度显然加速,这也正是人类社会对于自然环境的改造突飞猛进的时代。
从生物社会学到人类学与社会学
正是因为文化在群体中产生、传播与演进,所以马上带来的一个矛盾:如果承认文化改变人类的进化历程与基因,一定是在群体层次,而非个体层次。正如进化人类学家约瑟夫·亨里奇在2015年出版的《人类成功统治地球的秘密》中所言,人类文化的累积是点点滴滴逐步累积起来的,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群体中的社会学习过程,这样的群体智慧成为人类进化过程中最强大的推动力——应对着生态压力,也改变着人类自身基因的自然选择过程。大约在180万年前,人类文化的累积达到了一个堪比“凯撒跨过卢比孔河”的临界门槛,人类的身体与大脑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开始了真正统治地球的新的历程。
对于人类群体参与的自然选择,社会学家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斯的阐释可能更为清晰。克里斯塔基斯在获得了医学博士并开始门诊大夫职业之后,又攻读了社会学博士学位,并一直在芝加哥大学与耶鲁大学的社会学系与医学院获任双聘教授,其成名之作则是关于社会网络对于个人健康的影响差异。在2018年出版的《蓝图》中,克里斯塔基斯运用社会网络的基本观念,指出人们所面临的环境首先是社会中的其他人,与他人的互动过程(亦即文化产生的过程)成为了人类往前进化的第一步。因此,群体内的各种互动规则成为整个群体应对生态压力的基础。在漫长的人类进化过程中,人类群体的这些规则与生态环境相互作用、相互成就,也在自然选择中优胜劣汰。正是在这样一个社会进化的过程中,可以发现成功的“好社会”有八个共同的特征,同时也是群体社会的进化优势所在。而那些缺乏其中一个或是多个特征的社会,则在进化过程中掉队,正所谓“成功的社会是相似的,而失败的社会则各有各的缺陷”。
从倾向于接受文化改变基因的观点开始,威尔逊显示了他与“亲缘选择”理论的疏远。最终在2010年,威尔逊与同在哈佛大学任教的数学家马丁·诺瓦克一起(对,就是那个人类合作行为研究的杰出学者)在《自然》发表论文,通过数学模型的论证,用群体选择替代了亲缘选择,宣告决裂。从此与三十多年的盟友道金斯反目成仇,相互攻击。
五、解释社会变迁的历程:跨过“卢比孔河”之后
生态地理环境决定变迁历程
出于担忧自己的学术观点被别有用心的他人滥用,社会变迁的学者们通常十分小心翼翼地阐述自己“先天”决定主义的立场。前面提到的戴蒙德,他讨论的核心问题是“为什么不同社会有着不同的发达程度?”“一个社会甚至可以剥削与奴役另一个社会?”作为一个知识渊博的生理学者,戴蒙德的讨论已经远远超越他本身的学科领域。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戴蒙德追溯到人类社会起源之前的自然地理环境,同时又没有脱离人类社会的历史文化演进进程。在他看来,不同的种群在各自社会文化起始之初占据了不同的地理环境,由此启动了不同的社会变迁的进程,其中包括三个主要推动因素的抽象概括:枪炮(包括不同的气候、农作物等农业生产导致的人口聚集差异,形成文字产生、社会结构与治理体系的差异,进一步形成群体政治结构与动员机制的差异,导致在不同社会之间的战争争斗的竞争性差异)、病菌(包括不同地域的牲畜种类的驯养带来人体寄生病菌的差异,进而形成不同社会群体免疫能力的差异,导致不同社会碰撞时瘟疫带来的大规模人口的消亡)、以及钢铁(包括地形地貌决定了早期的技术例如圆轮手推车的应用,农业生产的推进也带来科技的进步,进而在现代社会成为加速社会演化发展的重要因素,导致发达社会与落后社会之间的差距)。戴蒙德显然意识到自己理论的决定主义色彩。他坚定地宣称,他的理论并不支撑当前现实世界理所当然的格局,更不能合理解释发达国家压迫剥削落后国家。他甚至可以接受这样的假定:如果在当初,当前落后社会与发达社会占据了对方所处的自然地理环境;那么,现在的世界格局也许会完完全全地颠倒过来——当前的发达社会变成落后地区,而当前落后社会则成为最为先进的地区。
重心放在心理机制的演化
回到基因遗传与文化演进共同推动人类社会的议题。进化心理学家也采用这一立场来解释人类社会行为,但他们关注的焦点落在心理动机。对于斯蒂芬·平克而言,人性善或是人性恶,也许没有答案,即使有答案也许并不重要。他在2011年出版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中提出,在漫长的人类社会进化历史中,物质环境与文化因素共同作用,使得人类心智中爱好合作与和平的心理动机逐渐占据了上风,压制了原始人类本能性的“心魔”。这一演化过程则显示为,人类社会历史中暴力的持续减少趋势。四种善良的天使亦即良善的心理动机,包括共情、自制、道德感与理性等;在更宏大的文化演进进程中,推动善良天使深入人性的历史力量,包括利维坦(国家力量)、商业(交流)、女性化(平等主义)、世界主义(包容)、以及理性的滚梯(反思的能力)等。
很多中国读者读到平克关于善良天使的理论,可能不由得联想到王阳明的“良知”概念。两者的确有着十分接近的理论设定:都是关于人的心理动机的讨论;对于善恶都没有前置的假设;都产生于人类与自然相互的联系之中;都能够决定人们的社会行为,并通过人们的实践过程能够达到一个更为良善的社会。
减少暴力:从个体心理到国家建构
有一些批评者指责平克忽视了社会文化的重要作用。事实上,这样的指责也许并不完全公平。在平克的理论中,推动善良天使的历史力量无一不是文化演化的进程。或许这些批评者更多的是不满平克,将理论重心放在了人类的心理动机,由此也就必然要拒绝文化演化对于群体选择的作用。也许在平克眼中,所有的人类社会行为都应当归因于人的心理动机,只能是局限于个体的层次,只是个人行为在集体层面的显现,才促成了群体/社会的变迁。
也许不同的学科关注不同的社会演化进程。站在社会文化的视角,一定会特别注意到平克指出,大约5000年前国家政体出现之后,大幅度降低了人类社会的暴力行为。在社会学者看来,这也许就是“跨过卢比孔河”的那一步,因为这直接体现了人类文明的进步。因此,赵鼎新在讨论中国与欧洲的古代战争历史的差异时,得出了一个让人赞叹的结论:古代中国从东周春秋战国时期开始的诸侯混战,霸权国家在秦、汉两朝完成了大一统的帝国政体,从而开启了中国长时段历史上战争的大幅下降趋势;而同一时期的欧洲大陆,因为没有绝对优势的霸权国家出现,多个国家文明体系共存延续,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也得以继续。
《基地》第一季剧照 战争暴力型塑国家建构而由此可以直接推导出,国家政体的建立成为社会学讨论社会变迁的中心议题。事实上,国家的建立与暴力/战争有着不可割舍的关联。正是由于国家本身的强制性特征,韦伯将国家政体的建立当成一个获取绝对垄断性权力的过程,并以此为基础支配政府之外的其他社会与经济领域。早期的研究国家建构的学者如弗朗茨·奥本海默认为,国家通常是胜利者将自身的统治扩展到失败者之中,通过彻底征服完成经济掠夺与政治统治,同时建立足够强大的力量对内镇压不满,对外抵御攻击。这样的讨论,听起来跟前面所讨论的人类在自然界中的进化选择过程,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适者生存,胜者为王!只不过,在这里是整个群体/国家作为进化的基本单位,而不是个体。从这个意义上讲,这就是一种群体选择。
那么,战争又是如何推动群体选择的呢?通常意义上,战争不仅血腥残酷,对于交战双方都带来巨大的损失,那怎么又成为国家建构过程中的积极力量呢?面对资源压力与外来威胁时,国家要么制造战争,要么应对战争。战争需要人力物力的投入,很多时候需要整个社会的资源支撑,国家的动员能力与财政能力变得至关重要。谁能够动员更多的训练有素的士兵,谁能够提供更多更精良的武器,谁就更有可能在战争中赢得胜利。所以,对外的战争通常体现了对内的统治能力;而这些统治能力可以表现在群体/国家内部群体组织的各种合作过程,包括由此导致的创新、突变,以及其他提升竞争能力的策略与结果。无论对于国家而言,还是对于军队而言,更为有效的动员与命令体系是等级结构,所以战争必然对应着权力的扩张与集中。正如罗伯特·米歇尔斯的“寡头铁律”所示,任何一个群体或组织在提升内部动员效率应对外部竞争的过程中,一定会走向权力集中,形成专制主义的等级控制。所以,就有了查尔斯·蒂利的名言“国家制造战争,而战争塑造国家”。在人类社会的漫长演进过程中,战争就是“进化选择”的介质;被征服者经过战争的血洗被吞并而不复存在,但胜利者经过战争的洗礼更加壮大,也更为高效更为强大。
从一个更为宏大社会的视角,破坏了原有的状态,同时也创造了新的国家与社会秩序。只是,这样的过程过于血腥与残酷,而征服者在很大程度上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是,从人类文明的演化角度来讲,小型社会经过战争演化成大型社会,减少了“潜在的未来战争”。这形成一个人类社会暴力自身的悖论:人类社会演化成大型社会的过程中,居然是通过破坏性最惨烈的战争来达到减少暴力的目的。事实上,在这之上还有另一个悖论:如果正如前面的讨论所言,经由战争演化出来的大型社会降低了暴力;但是暴力一旦产生在大型社会之间,其烈度与破坏性毫无疑问将会远远超出以往,成倍增加。
国家建构中更多的社会权力来源与类型
众多社会学家与历史学家都会认为,战争型塑国家建构,并且可能也是人类社会演进中最重要的过程。但另外有一些理论家则坚信,人类社会演进的进程中有着更多元的力量,国家政体只是社会中的一部分,并不能完全替代整个社会,在某些时候它甚至会让位于其他要素退居到后面,显现得并不突出。在迈克尔·曼1986年出版的《社会权力的来源》第一卷中,社会并不是一个单一的整体,而是一个各种类型的权力组合而成交错交叠的网络结构。社会权力的来源有四种,分别涵盖意识形态、经济、军事和政治等各个领域——意识形态的力量通常沉浸更深,只是有时显现但力量汹涌;经济力量贯穿日常生活长于建设;军事力量破坏力最强,令人生畏;政治力量则是具有高度的保守特征。这些权力网络从来都没有相互完全重合,总是以各种特定的组合方式出现在人类社会的各个时期与各个地方,显示出来的结果就是人的各种组合方式与制度安排,成为人们据此行动并达成目标的手段与过程。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人类社会的权力来源也争夺着社会的权力网络空间,形成特定的社会权力结晶,从而展现出相应的社会权力结构分布——亦即制度化的安排。
那社会演进的动力又来自何处呢?曼认为,在任何一种社会权力的结晶结构安排下,总是存在一系列不同权力来源拼接处的“缝隙中增长”与权力结构安排下行为的“非预期后果”,这些过程必然与制度化的安排不一致,形成冲突。这就是社会变迁的动力所在。
迈克尔·曼的讨论理论化程度高,因而抽象甚至晦涩。导致这一结果的部分原因在于,他的理论建立在一种崭新的理解社会的观念转换之上。社会本身是抽象的,是各种权力类型不同的组合方式的制度化结果。放在上述从动物到人类社会的演化对比中,也可以找到这一观念转换的合理性。在跨过“卢比孔河”之后,人类在地球上已经成为唯我独尊的物种,其他动物完全无法构成任何威胁,并沦落为人类攫取生存资源的对象(看起来,在地球上现在好像只有传染病菌是不多的可以寄生于人类,并让人类为其提供生存资源的物种)。这带来两个后果,一是人类的生存进化的压力大幅度降低,除了人类自身之外,如今只有自然灾害与传染瘟疫,能够成为大规模杀伤人类的最大敌人;二是人类朝前进化的竞争对手转变成了人类本身,进化的动力机制有了根本性的改变,各个参与竞争的人类社会的动员组织过程,既成为了竞争中输赢的重要衡量标准,也成为了推动人类进化的重要媒介。因此,从曼的角度,人类社会的权力设定方式以及权力结晶结构,正好决定了其如何组织如何动员本身资源应对挑战的能力。
社会权力来源的具体属性与推动变迁的根本动力
但是在曼的理论框架中,意识形态、经济、军事与政治四种权力来源,有着多种特征,组合方式与结晶结构也多种多样,甚至变得难以预测;而推动社会变迁的动力,却是在这些权力结晶结构中外的缝隙之中。这成为赵鼎新进一步提出自己理论的基础。在2015年出版的《儒法国家》中,赵鼎新大体接受曼的理论设定,但通过2000多年的中西历史对比,将曼的理论向前推动了一大步。首先,这四种权力的来源,并不是齐头并进步调一致的,它们各具特征,因而各自在制度化进程中将导致不同的权力结晶结构。特别的,赵鼎新认为军事与经济力量是在权力空间的争夺中,具有较强的工具理性,容易评估其效果并做出相应调整;意识形态与政治力量更为难以直接评估,其产生作用的过程只能是累积性的,因此有着天然的制度化的倾向。这样以及其他一些特征辨别,各种权力来源类型如何形成结晶结构的过程,就变得更为明确更为清晰。
其次,上述四种权力竞争与制度化的辩证互动关系,是人类社会变迁的动力机制。的确如曼所言,人类社会中的权力来源相互竞争,争夺社会空间,形成权力结晶结构。这其实也是各种力量在社会空间之中,制度化定型成为长久设定的过程。但是,各种权力来源特征爆发力不一致,制度化累积特质不一致,因此在竞争过程中必然是各自竞逐,在不同时期不同场景相继占据主导;同时,一旦特定的权力结晶结构产生(竞争的结果),其制度化的结果必然对人类社会演进过程有着重大的影响。这其实也是人类社会变迁过程的抽象表达。
《基地》第一季剧照 学术生涯与理论谱系的演变可以认为,赵鼎新的这本著作是他几十年来社会学生涯的总结。仔细阅读他在此之前发表的所有作品,可以发现,其他文章与书籍几乎都是为此书做准备。他博士毕业以后的研究,涵盖了集体行为推动社会变革,也包括生态位置决定社会行为特征等等内容。现在回头看,这些散布在各个领域的研究,在最后都成为构建宏大历史演进理论的特定社会过程的解释。在某种意义上,我觉得他长期的努力获得了成功。回想起27年前,在芝加哥大学四方庭东侧凯利楼他的一楼办公室(Kelly Hall 104),经常聆听赵老师的提点与鼓励的情景,我甚至可以揣摩,构建一个解释人类社会变迁的宏大理论框架,也许就是他从昆虫学转投社会学的最根本的动力所在。从他的自述中可以看出,他青年时代的思考就已经有了类似学术理想的萌芽。在我看来,赵鼎新的学术生涯充分展示了,从社会生物学说(动物世界)到文化演进学说(人类社会),解释社会变迁的理论流派的谱系演变。
中西社会变迁的比较
最为让人赞叹、同时另一些人觉得争议十足的是,赵鼎新构建的这一理论,为一个经典的社会变迁议题提供了,我认为,迄今最具说服力的解释。从韦伯的讨论开始(前文已经提及),社会科学家一直在不停地讨论,中西社会发展过程中,传统中国社会曾经长期领先,但是却没有生发出资本主义;而西欧的历史演进中却生发资本主义以及后来的工业革命,突飞猛进,并在近代超越中国成为领头羊。
其中的原因何在?在赵鼎新看来,这是一系列历史进程演进累积的结果:在春秋战国之后的战争过程中,部分因为全都处于温带地区的原因,最后产生了一个霸权国家(秦国)能够统一诸侯各国(西欧覆盖了温带与寒带,一直没有达成这一历史结果,因而随后的一千多年继续混战),这是军事力量的成果;在此一过程中以及此后的治理过程中,统一帝国使得战争大幅减少,也带来了权力结晶结构的制度化;而这一制度化的过程正好是意识形态(儒家思想与法家思想)与政治力量(法家治理)的紧密结合,它具有天然的累积与保守的特质,反过来限制军事力量与经济力量,因此在传统中国社会科层制的官僚体系牢牢控制权力的社会空间,而军人与商人总是处于次要与边缘地位,这一社会权力结晶结构的设定,与西欧各国继续发动战争的社会权力分散结构完全不同;在西欧社会中,政治政体力量之外一直都有独立城市(经济力量推动财富生产与技术革新)、宗教组织(意识形态力量推动观念变迁)、贵族阶层(军事力量带来破坏过程)。作为对比,传统中国社会中意识形态与政治过度紧密的制度化,限制了军事力量与经济力量,也阻碍了新兴资本主义的萌芽与发展;而西欧则是延续了各种社会权力的竞争过程,并最终产生了新兴资本主义。竞争与制度化的辩证互动,在中国与西欧产生了不同的历史演进过程,也带来不同的历史结果。
历史变迁与世事轮转
迈克尔·曼与赵鼎新都是社会变迁演化学派的杰出代表。赵鼎新的理论部分起源于迈克尔·曼的基本设定,当然又有着根本性的差异。解释社会变迁,“动力机制何在”显然是最重要的议题。一些人(包括曼与赵两位当事人本身,以及赵鼎新的老师约翰·霍尔)认为他们两人在这一问题的回答上有着根本性不同。在各自的理论中,曼认为社会权力结晶结构的“缝隙中发展”与“非预期结果”是社会变迁的动力所在;而赵鼎新则指出,社会权力之间的竞争与制度化的辩证互动过程,才是推动社会变迁的根本所在。在我看来,这两者在文化演化的大框架之下,完全可以相互协调并不矛盾。从更根本上讲,赵鼎新的观点更符合更深刻的哲学观念:矛盾的产生与解决,才是推动社会的动力;而曼讨论的权力结构的缝隙,更像是变迁发生的地点与起源的位置。设想一下,如果正如赵鼎新所言,制度化往往反过来制约社会权力之间的竞争过程;那么这一辩证互动的进程中,制度化的制约能力当然是在权力结构的咬合交界的地方最弱;而在同一地点,社会权力的竞争当然也最激烈,更容易产生改变社会权力边界的可能。这里,应该就是社会变迁最容易开启的变革之所在。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里的边界是指各种社会权力的交界之处,并不一定就是地理位置上的边缘之处(当然,这两者有时重合)。
这样的思考指向一个根本性的历史哲学观念。那就是,生态演化进程中的中心最具适应能力,因而也最为稳定也最为保守;革新进化往往起源于边缘,起源于失败的适应过程。这样的观念马上可以推论出一个历史演化的悖论:革新进化来自边缘,但适应发展之后却变成了新的中心。更进一步,在下一轮新的进化过程中,之前来自边缘的上一轮中心,必然再次败落为边缘,而上一轮的边缘地带中则将产生新的中心。
历史变迁,世事轮转。在进化变迁的原则下,我们能够确信,任何一个具有广泛辐射能力的中心文明或是帝国,也注定了必然衰败的结局。因此,更为重要的问题应该是,沦落到边缘的、曾经辉煌的中心文明或者强大帝国,到底在什么时候能够通过怎样的进化变革,重返中心,重塑荣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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