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这个桂东南的小镇,从林白创作早期至今,一直贯穿于她的文学世界中。从极负盛名的《一个人的战争》,到近年推出的长篇小说《致一九七五》《北去来辞》等,它在林白的笔下以B镇、南流、圭宁等各种称谓出现。终于,林白将她心中的故乡“北流”正式地作为了新作书名。正如边城之于沈从文,果园城之于芦焚,呼兰河之于萧红,高邮之于汪曾祺,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商州之于贾平凹,如文学史上其他特殊的或实或虚的艺术时空之境之于对它们情有独钟的作家一样,故乡北流也成为林白的精神原乡与文学策源地。
小说《北流》再一次触及“故乡”书写,通过李跃豆参加“作家返乡”活动回到广西北流,回溯了她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家族历史、故乡人事都在现实与回忆中交错展开。与以往不同的是,《北流》是林白与故乡和解之作。而如果要真正理解《北流》,应当把《北流》放到林白书写故乡的小说序列中去考察。
家乡小镇,曾经是林白厌倦和逃离的对象。“我成年以前并不喜欢自己的家乡,事实上我更不满的是自己的生活,我在成长中焦虑、烦躁、惊恐不安,时刻盼望着逃离故乡,到远处去。”然而,在北京等大城市生活的经历已经让林白和故乡在心理上产生了距离,很难再认同自己的故乡,也很难再回归自己原来的身份。即使回到故乡,发现故乡也已成了心理上的异乡。这让林白成为一个双重的“异乡人”,被故乡和生活的异乡城市双重放逐的漂泊者。这也让她的小说形成了一个“离乡”——“还乡”——“再离乡”的“回乡”模式,充盈于其中的,是林白的“异乡人”感。林白故乡叙事的小说,如《青苔》《青苔与火车的叙事》《米缸》《狐狸十三段》《北去来辞》等大都写了“我”离开家乡多年后回到故乡,却发现家乡的巨大变化,已不是记忆中的故乡,这让“我”感到无比失落,并再次离开的故事。
在林白的回乡书写里,在城市化、现代化的狂飙突进中,家乡小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田野、耕地、池塘、古树都消失不见,到处都是楼盘、新式的建筑。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北流》里七线小城也有了五星级酒店,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了私家汽车。但曾多次出现在林白小说中那条优美而充满南方地域风情的“沙街”已消失不见,在小说中李跃豆也只能为沙街而默默哀悼:“沙街整条街消失在时间中,有一半被铲平另作他用,另一半被并到龙桥街,地名无存,沙街沉入河底。丧失的美。”乡土中国的飞速逝去,更带给作者一种无家可归、无可依附的漂泊感。曾经的故乡已在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进程中改头换面,如何找回心中的故乡?林白在《北流》里选择了方言、植物与回忆来书写内心的故乡。
作家的灵感来自一个“禾”字,由“禾”出发,林白要回到“禾”的写作。禾,首先代表着南方的方言。“我向来是按北方的习惯,用‘水稻’‘稻子’,‘稻草’‘稻草垛’……是的,‘禾’,我们北流一向是用它的,‘禾’‘割禾’‘担禾’‘禾秆’,‘禾’这个字瞬间唤醒了我全部的记忆。”林白在《重新看见南方》里自述,自己曾经的认知中,普通话代表着高级,代表着北方的政治文化中心,令人向往,而“我们本地话如此的土,如此上不了台面”。因为讲不好普通话,以致于内心自闭、自卑。直到有一年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粤语滚滚而来”。虽然北流话只是粤语中的小方言,属粤语勾漏片,但重新找到的“母语”令她欢喜、开朗,乐于与人交谈。方言是地域文化的载体,代表了一个地区的文化特色,隐藏着某个区域的文化密码,同时也是亲情、乡情的纽带。方言让林白唤醒自我意识,找到身份认同。《北流》中运用了大量北流方言,同时小说结构也采用了正文前加“李跃豆词典”的独特方式,列举词条以解释北流方言。
从最初的逃离、藏匿、自闭到认同、打开、自在,越过了千山万水,林白与自己的方言和解,并最终与故乡和解,并坦承、正视自己的来路。多年以后,林白已经充满着从容与自信,无需再像当年一样讳言自己的故乡和来历。
其次,“禾”代表着南方植物。由“禾”开始,所有的南方植物隆隆而来。《北流》开篇的长诗《植物志》,书写了木棉树、鸡蛋花树、凤凰木、红豆树、马尾松、荔枝树、龙眼树、柚子树、芒果树、羊蹄甲树……它们带着亚热带的气息,作为故事的背景或独特的意象,曾一再在林白笔下出现。如今无尽的植物以繁茂无比的姿态集体出现,代表着作家对故乡的热爱与激情。林白说,总是在书中看到“高高的白杨树”,而“我们北流没有白杨树的”,唯有故乡风物才能与她的内心进行连接。《北流》里,她在这熟悉的植物里发现了故乡。故乡的植物承载着记忆:在香港看见红豆树,李跃豆会想起童年时他们将红豆放入煤油灯盏的往事;望见番石榴便想起与汪策宁在南宁西园的一段情;杨桃树勾起她和儿时好友吕觉悟摘杨桃吃的回忆……植物所构建的种种意象,组成了一个万物花开、活色生香的南方世界。
法国画家亨利·卢梭的名作《梦》大概可以看作是解读林白笔下无穷无尽植物意象的一把钥匙,《梦》是林白最爱的画作之一。《北流》里,李跃豆两次遇到《梦》,一次是在香港逛街时在礼品小书店里发现一只布袋上印的《梦》,另一次是在香港参加国际作家访问计划时被要求在课堂上自选一幅画作为讲课内容,她“最早想到的就是这幅亨利·卢梭的《梦》”。《梦》画的是一个坐靠在沙发上的女人听着令人着迷的乐声,周遭被原始密林和野生动物包围。然而女人并非真的身在森林,不过是在家中做梦而已。卢梭以“热带原始森林”画作闻名,但他却从未去过南美的原始丛林,这是画家的一种幻想。正如林白早已离开故乡,定居大都市,但内心却掩盖不住对从前家乡的丛林植物与大自然的思念与向往,无法回到过去的故乡,于是,她用文字在纸上构筑了一个湿气氤氲、草木葳蕤的心中的南方故乡。
植物也同样给予《北流》文体创造上的灵感。纷繁众多的主题,走马灯似的人物,回忆与现实的跳跃交织,碎片化的个人记忆书写,很难再用传统的线性叙事方式去统领这部六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林白想到了家乡南方榕树的“气根”。“气根”即榕树的根须,“气根”有的悬空,如帘似瀑,有的插入土壤,有如树干,形成支柱。正像《北流》这部小说,有支线,有分叉。在此基础上,林白又运用了文献学里“注”“疏”“笺”的形式将小说文体形式进一步改进。早年在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所学的专业知识,虽然毕业后没有再用过,却沉潜在林白心里,在数十年后,草蛇灰线般浮现,用古籍注释体例“注疏体”结构《北流》。“注卷”是“北流人在北流”的故事,即李跃豆和亲友们在北流数十年生活的记录与回忆;“疏卷”则是“出北流记”,即北流人在北流以外如南宁、云南、香港等地的生活经历。“注卷”和“疏卷”相互编织,交替出现。“时笺”:倾偈(粤语,即聊天)则如同当下生活的补录,微信初中班群聊天记录、家乡亲友的闲聊中,夹杂着抖音、拼多多、机器人、美容、李子柒、网红带货等时下最流行的词语,众声喧哗的声音中,实则如同《妇女闲聊录》一样,将生活的原生态真实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北流》庞大而繁杂的书写,碎片化连缀的形式,可能未必符合每一位读者的阅读期待,但让人不得不承认的是,亭亭净植、不蔓不枝是一种美,千丝万缕、参差多态也是一种美。林白作为一个有意识的文体探索者和实验者,在文学的艺术形式上一直充当着先锋的角色,她从来不自我满足或原地踏步,每至一个新的阶段,其作品就会大胆对自我进行颠覆。林白曾在随笔《空中的碎片》中自陈,“我常常幻想能写这样的小说:它既是音乐又是绘画又是电影又是戏剧,也是诗歌也是散文也是新闻也是文献,当然更是独白、梦幻、想象、私语,像一个大花园,有各种颜色和气味的花”。在《北流》中,她做到了。
(作者系武汉市文学艺术理论研究所签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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