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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考论,暨“中国”历史概念的形成与演化(三)

华夏考论,暨“中国”历史概念的形成与演化(三)“中国”名称之源起既已明了,我们就可以循源而下,去看看“中国”之发展历程。此时,我们发现,“中国”历经近三千年的演进,如果按照地缘变迁可以分成三

华夏1.0版的地缘变迁

中原与西秦

“中国”名称之源起既已明了,我们就可以循源而下,去看看“中国”之发展历程。此时,我们发现,“中国”历经近三千年的演进,如果按照地缘变迁可以分成三个大的阶段。而每一个阶段似乎都是在“华”、“夷”大博弈的历史背景下,最终实现了民族、文化大融合。就这样,华夏也一步一步地熔炼着自己的基因、更新着自己的血液,从而一直保持着机体的自我复原和成长,并创下了人类古文明中延绵未绝、以迄于今的纪录。

华夏的第一个大历史阶段是从春秋开始而至于西晋的结束,历时凡1100余年。在这个阶段里,中国完成了“轴心时代”(英国著名作家,宗教学家凯伦·阿姆斯特朗提出的历史学概念。她认为,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之间,尤其是公元前600至前300年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在“轴心时代”里,各个文明都出现了伟大的精神导师———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古印度有释迦牟尼,中国有孔子、老子……他们提出的思想原则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也一直影响着人类的生活)的伟大文明使命。华夏的精神内核基本构造完成,并最终缔造出了中国独特的古代政治体制,呈现出了广阔疆域大帝国的雏形。这一阶段华夏地缘的变化是一个“诸夏”内涵不断扩展,“中国”核心领域不断扩大而至基本定型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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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夏”内涵的不断扩展其实就是这样一个进程:距今五千年左右,在如今的中国大地上存在的各史前文化:东北的红山文化、中原的龙山文化、西北的齐家文化、西南的三星堆文化、东南的良渚文化等。在历史进入国家时代后,它们有的消亡了,没有消亡的则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到东周初期,实际上形成了“诸夏”与“四夷”两大族群。经过东周至西汉初期800余年的时间,这些“四夷”又基本被融合进了“诸夏”。历史完成了一个几千年的大工程,新石器时期在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发源的几乎所有古文明遗绪,终于基本融合到了一个统一的文明体里,就是华夏。而在这个大历史阶段的后300年里,融合完成的华夏民族又开始了与北方“胡”族的大博弈,并于阶段后期奏响了第二历史阶段大融合的序曲。

在这个进程里,首先是春秋时代的融合,这一时期可以分为三个融合地域:

首先,是中原地区。中原地区主要融合的是东夷和北狄,采用的方式就是管仲的“攘夷”。最终夷、狄一部分被逐往北方草原,和“胡”族融合成了匈奴,另一部分留在中原,融合进了最终的战国时期东方各国。

其次,是西方地区。西方主要的融合对象是戎,而融合者是秦国。它的融合过程与中原不同,因为首先秦得自己先获得“诸夏”的身份。秦的先祖非子因为给周孝王养马养得非常出色,孝王以周族已经荒弃的祖地为秦邑赐非子,秦始出于世。周幽王被杀之时,“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史记·秦本纪》。至此,秦乃为一国,并得到了周王可以从戎族手里夺取土地而自有的承诺。

由此,秦国开始了与西方之戎漫长的拉锯战。而秦国本身因为出身低微、与戎混杂并且人民“戎俗”甚盛,一直为“诸夏”所轻,齐、晋、宋等大国并不视秦国为完全对等的华夏族。秦励精图治,终于在秦穆公时广揽人才、大放异彩:“(穆公)三十七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至此,秦成为堂堂正正的诸夏大国。秦国由此尝到甜头,遂以“伐”为历代国策,其后再灭巴、蜀,以武力将西北、西南之“夷”尽行融入本国。就此成为东周最强大之国家,为最后统一天下,建立华夏第一个大帝国打下了基础。

从“蛮”到“夏”

重点要说的是南方地区。

南方的融合路径更为别致,它自己经历了由“夷”为“夏”的蜕变,也就是通过自身的文化转变而使大部分的南中国融入了华夏。南方的“蛮夷”并不像北方的“戎狄”以半游牧和松散联盟的状态存在,它们是以真正的国家形态存在,并且实力强大,强大到足以欺凌、灭亡中原小国,并和齐、晋、宋这样的中原大国争霸。这样的国家曾经有三个:吴国、越国、楚国。最后越先灭吴,而后楚灭越,到了战国时期,南方就剩下了一个楚国。这样就基本由三大地缘政治板块形成了战国时期军事鼎峙的形势:东方的中原五国;西方的秦国;南方的楚国。

吴、楚、越这三个国家的族群结构基本都一样,国家基础之“民”都是“南蛮”,而最上层却都与“中国”的贵族们同源同根。其中,吴和楚的王室甚至就直接来自于周人统治集团,从某种意义上说,吴与楚本出华夏。

《史记·吴太伯世家》:

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勾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是时周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后,得周章。周章已君吴,因而封之……列为诸侯。

吴国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周王室直系,它的祖先是古公亶父之子,于周文王之父有让位之德。因此德,它在周武王分封的诸姬之国里排名第一,从这一点说它本身就应该属于“诸夏”。但同时,它又建国于“南蛮”之中,是周章已做了南蛮之君而再由周武王封赐的,而非周室裂土而封。所以不管是它自称,还是在中原“诸夏”的眼里,它很大程度上还是“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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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博物馆藏春秋原始青瓷扁腹罐:此罐出土于浙江长兴,长兴在春秋时属于吴国,故此物为春秋吴国之物。

楚国与吴国的出身有相似之处,但不如吴国尊贵。《史记﹒楚世家》:

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早卒。其子曰熊丽。熊丽生熊狂,熊狂生熊绎……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楚子熊绎与鲁公伯禽、卫康叔子牟、晋侯燮、齐太公子吕伋俱事成王。

楚国的先人是三代周王的“卿士”,与周公之子、姜尚之子同列,楚也算出身显赫。因此,它也应该算诸夏之列。但它的问题和吴差不多:处于蛮地,举国皆蛮。而楚本身在早期也很乐意把自己称为“蛮夷”。《史记﹒楚世家》:

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

(楚武王)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

这大概是楚国采取的一种地缘政治策略,自认“蛮夷”,不入诸夏,就没有道德和“礼”的包袱,可以北向大肆吞灭今河南南部的那些诸夏小国。

越国则又是另一番出身。《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后二十余世,至于允常。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勾践立,是为越王。

越据说是夏王之后,也就应该本为姒姓,不过它已经明显地彻底发展成了诸夏眼里的“蛮夷”。最直观地标志就是“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我们可以在《吴太伯世家》里也看到“文身断发”,太伯与仲庸就是以改为这种“蛮夷”形象的手段来让位于季历。看来“文身断发”是周代“南蛮”的主要标志,包括楚国之民也是一样。虽然在《楚世家》里没有详细记录“楚蛮”的形象,但在《太平寰宇记》“潭州”条里有这样一句话:

(长沙郡人)俗鬼神,好淫祀,茅庐为室,颇杂越风。

这里是指汉代的长沙郡,也就是今湖南北、中部,周时是楚国的核心地区。所谓“颇杂越风”,既然在它之前的一个词是“茅庐为室”,对应《越王勾践世家》里的“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大概这个楚人所杂之“越风”就是“文身断发”。在《汉书·地理志》里称当时的越人“文身断发,以避蛟龙之害”、“本吴、粤(即越)与楚接比,数相并兼,故民俗略同”。可见直到西汉,原南方“蛮夷”的一些基本风俗还未完全变化。因此可以判断,东周时整个南方“蛮夷”的形象和生活方式,更都是相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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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博物馆藏春秋原始青瓷提梁盉:此盉出土于浙江奉化,春秋时属于越国,故此物为春秋越国之物。

不过,随着国力的增长,以及与中原诸夏的频繁接触(当然这种接触里有很大一部分是战争),这三个国家先后都“中国”化了,并取得了诸夏的间接认可,最终到东周时代结束时,南方实质上成为了诸夏的一部分。

首先是吴国,吴国在三个国家里出身是最接近诸夏的。它本来就是西周始封时排位第一的姬姓诸侯国,因此,它不存在身份认证问题。同时,在对“礼”系统的接受上它也比其他两国有天生的优势。《史记·吴太伯世家》:“吴使季札聘於鲁,请观周乐”。季札是吴国的公子,他在鲁国观周乐后发表了一大通的“礼乐”专业评论,学术水平极高让鲁人甚是佩服。鲁国作为周公之国,有全套天子礼乐的拷贝,素来执诸夏“礼”学术的牛耳。吴之公子能在鲁国说“礼乐”而颇受好评,可见吴国的“礼”之教必然有相当基础。季札从鲁国出来后,就便把中原诸夏都出使了一圈,所到之处无不在学术上受到肯定。可知,至少诸夏此后再审视吴国时,是不会再以纯“蛮夷”待之了。

按说楚国的先人是与周公之子同列的周王“卿士”,楚国的“礼”教基础也就不应该差到哪里去,但楚国就偏偏喜欢管自己叫“蛮夷”。仗着这个“蛮夷”的标签,楚不但直接称了“王”,而且从楚武王开始,楚国不停地征伐、攻灭与它接壤的诸夏。最终,今河南南阳地区的诸夏之国基本都被楚国所灭,楚国的地域伸进了“中国”之地。随着被攻灭的诸夏小国并入楚国,以及楚国与周王室和中原大国之间的互聘不断,楚国日益贴近诸夏之文化。最终,在楚国的国力压迫,以及其意识形态已向诸夏靠拢的双重作用力下,周王间接承认了楚国的诸夏地位。《史记·楚世家》:

(楚)成王恽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使人献天子,天子赐胙,曰:“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于是楚地千里。

胙是祭祀之肉,天子赐胙肉就是承认了楚与周一体。所以天子命其“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楚国摇身一变,成了诸夏对抗“蛮夷”的先锋,其自然就不再是“蛮夷”了。楚国由此获得了身份认可,此后履合诸侯,终在庄王时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越国是诸夏眼里很纯正的“蛮夷”,所以周王让楚国镇“夷越”之乱。但在灭掉吴国这个南方最正统的姬姓之国,融合进吴国的国土和人后,越国也就自然地发生了文化转变。越国也开始认为“中国”之事是自家之事,仗着自己的军事实力,越国开始与中原大国相聘,向周王室纳贡,并得到了诸夏和周王的认可。《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勾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勾践胙,命为伯。勾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越不但得到了周王的赐胙肉和正式之封,获得了诸夏的身份,而且居然迅速地被诸侯们尊为春秋又一“霸”。不过数年,越国就从“蛮夷”代表一跃入夏,这是多么惊人的变化。

经此数变,至战国初年,南方之大国已尽入华夏,“中国”之地理概念已向南延伸到今湘、鄂、皖、苏、浙各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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