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古老而辉煌的文化

总会有着异乎寻常的生命力

我们武汉人有一句口头禅，叫“不服周”。

它使用的语境是，当你觉得不服气和不甘心的时候，可以这么送上一句，“老子就是不服周”、“个板马，你不服周？”

专家考证说，这句话有了两千多年的历史。

“周”指的是周朝，武汉乃至湖北，原是楚地，一句“不服周”，高度总结了楚国与周的地缘政治，浓缩了楚国从一方小国直至成为春秋霸主的创业史。

然而，比起隔壁的“秦国”，关于“楚国”历史的民宣工作显然做的不够。

毕竟，《史记》、《左传》、《国语》乃至《楚居》，是给研究者和爱好者阅读的；

文学史中的《楚辞》、《九歌》呢，又有些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集楚文化之大成的荆州博物馆，仍然处在“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状态；

荆州博物馆与熊家冢国家考古遗址公园

反正，关于楚国楚文化，就是零零碎碎罢了。

当然，从时间上说，楚国的往事太过遥远，作为历史，就显得神秘艰涩。

一部记录品，为我叩开了楚国历史的大门。

在豆瓣上评分为8.5分的《楚国八百年》，六年前推出。它将文献上的只言片语，梳理整合成了一部楚国的兴衰史。

纪录片海报

相较于其他的历史纪录片，它的得分并不高，尽管深入浅出，却遭到不少诟病。观者认为，这简直就是“爱楚国”的宣传片了。

但这种情绪，唯有楚地之人是最懂的。即使楚国灭亡之时，楚人仍然高昂着头说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也是楚人一股子不服气的拗劲。

楚国的历史，从熊绎受封楚地，楚国建国，到秦军攻下寿春，虏楚王负刍，片中用《初生》、《觉醒》、《受挫》、《称霸》、《歧途》、《劫难》、《变革》和《涅槃》八个部分，讲述了它的跌宕起伏。

《楚国八百年》主题曲

《初生》：火神祝融之后的楚人离开中原南迁，饱尝艰辛，最后拥有了自己的国家，成为中原礼制体系的一份子。

《觉醒》：楚武王三次伐随，最终病死在汉水东岸。楚军战胜随国，将铜绿山纳入势力范围。楚国，开始崛起。

《受挫》：春秋时期，齐桓公、晋文公称霸天下。楚国发奋图强，渴望建立霸权，却只收获了中原诸国的恐惧。楚成王死于儿子商臣的叛剑之下，称霸之梦破灭。

《称霸》：楚庄王韬光养晦，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改革楚国内部体制，繁荣经济。两棠之役，大败晋军。饮马黄河，问鼎中原。

《歧途》：在以礼法精神为指导下的中原化进程中，催生出了楚国衰败的萌芽——不思进取，奢靡享乐。章华台下，危机四伏，楚灵王自缢身亡。邻近的吴国国力渐强，成为潜伏的危险。

《劫难》：伍子胥的复仇之火将三万吴军引入郢都。吴国称霸昙花一现，楚国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得以复生。昭惠中兴，为楚国的复兴打下基础。至楚威王时，楚国重现盛世顶峰。

《变革》：在楚悼王的支持下，卫国人吴起着手变法。迁徙贵族，奖励军功……然而楚悼王去世，贵族射杀吴起，楚国变法戛然而止。楚国的邻居秦国，采用商鞅变法，迅速崛起。

《涅槃》：楚怀王轻信张仪，丧失国土；丹阳之战，楚军大败。武关赴会，惨遭囚禁，最后客死异乡。郢都失陷，屈原绝望地跳进汨罗江。国祚八百年，辉煌沉入地下。但古老的文化，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影响后世。

若说全片的高光之处，其一在于，它满足了一颗关于楚人“不服周”故事的好奇心。

按照《史记·楚世家》的记载，楚人的先祖是担任帝喾火正的祝融。帝喾，是三皇五帝中的帝王。火正，是掌火之官。

传至鬻熊，适逢商末，鬻熊在周灭商的过程中协助文王，并担任文王的火正。然而在周初武王的分封中，只有宗室、功臣与先圣之后参加，楚人并不在其列。

直到成王，周王朝又一次进行分封，楚人才挤入受封的队伍中。

此时楚人首领是鬻熊的后人熊绎，受封于楚蛮，爵位低，仅为子爵。

因为爵位低不受重视，岐阳之会上，熊绎被挡在大殿外，与鲜卑人一起，“置茅,设望表,守燎”。

受到冷落的熊绎回到丹阳，深感楚国势弱位卑，心中的愤恨转化成动力，楚人从此奋发图强。

到了熊渠时，楚人做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情——封子为王。之所以说是石破天惊，是因为在西周，唯有周天子才能称王，诸侯只能称公、侯、伯、子、男。熊渠不仅造了反，还有理有据：“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

与楚国日渐增强的国力不相称的是卑微的爵位，这也成了楚国历代国君的心头病。楚国第一位雄主，楚武王熊通向周桓王提出晋升爵位，却被断然拒绝。武王勃然大怒：“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于是乃自称为王，楚人不服气的因子可见一斑。

楚国国力在楚庄王时候迎来第一个顶峰——楚人终于饮马黄河边。在洛邑阅兵的庄王接见了周王的使者王孙满。庄王欲问鼎大小轻重，王孙满告诫庄王在德不在鼎。尽管此文意在讽刺庄王僭越周礼，然彼时周王室势力日渐式微，楚国已具备问鼎中原的实力。楚人历时四百年的“不服周”历史，终以楚国的自强而谢幕。

其二，它如此自信地赞美了楚国“筚路蓝缕”的精神。

一部历史纪录片是否正统，一是看是否与史实相出入，二是看其态度是否客观，不偏不倚，不做过多的是非判断。

然而《楚国八百年》却经常跑离了“正道”。

它这样褒扬楚文化：“楚文化如水，表面柔弱，实际持久。它的灵魂如同九头鸟一样，很快就死而复生。”

它这样批评法家文化：“法家文化最适合弱肉强食的国际环境。秦文化的非人道性，导致它是一种不能长久的文化。秦文化如火，虽然壮烈绚丽，却很快烧尽了一切。”

楚为秦所灭，所谓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但我仍然惊讶于片中竟如此大胆的将两种文明进行对比，且毫不掩饰楚文化的优越。

对于昏庸无能的楚怀王，片中叹道：“在礼崩乐坏的战国时代，楚怀王是礼乐文明培养出的最后一代国君。他用自己的生命为礼乐文明殉葬。事实证明，在残酷的战国晚期，任何一点天真和单纯，都是无法承受的奢侈，只有铁一般冷酷坚硬的实用主义之花，才能在这个寒冷的季节怒放。”

大概文案作者在创作时，也倾入了“不服周”的精神，在深爱着楚国历史的同时，也在呵护这段历史。

尽管如此，我仍然要为这部纪录片打个高分。

不爱它的人怪它情感太过浓烈，爱它的人在情感中找到共鸣。

楚人自强。楚人南迁，被迫远离中原文化，立国之时不过方圆二十公里，国力弱小，捉襟见肘竟拿不出祭祀用的祭品。始终得不到中原王朝文化上的承认，更被诸国鄙夷地称为蛮夷，楚人的一声怒吼“我蛮夷也”，喊出的是楚人的悲愤。

楚人尚武。武，不仅是被动的防护，更是武的自觉。楚王若“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楚武王以征服随国为平生所愿，楚成王一生的梦想是称霸中原。然而第三次伐随，楚武王病逝军中；城濮之战，楚军溃败，楚成王向中原发展的梦想受阻。这是强人不可抗拒的悲剧命运，令人扼腕叹息。

楚人尚美。举国营之的章华台，以贝壳铺路，江南之梦，恰似龙宫。

楚国的器皿，巧夺天工，于繁缛中透现玲珑。我曾于河南博物院见到了著名的云纹铜禁。与一旁的中原青铜器比起来，楚文化的特色鲜明跃出。还有那精美绝伦的漆器工艺，恢诡谲怪的美术图案，甚至在马王堆的出土文物中，还能恍然见到楚文化的身影。

出土于楚墓中的文物

越是繁华，越是不忍见到它的光芒散去。郢都失陷，才会有对于楚文明逝去的痛惜。“楚国人经营了几百年的郢都，灰飞烟灭。这个古国在八百年间积累的无数辉煌灿烂的文化成果，永远消失在历史的黑暗之中。”

《史记·楚世家》索隐述赞中如此总结楚国：鬻熊之嗣，周封於楚。僻在荆蛮，荜路蓝缕。及通而霸，僭号曰武。文既伐申，成亦赦许。子圉篡嫡，商臣杀父。天祸未悔，凭奸自怙。昭困奔亡，怀迫囚虏。顷襄、考烈，祚衰南土。

“僻在荆蛮，荜路蓝缕”，在这部《楚国八百年》中追溯华夏往事，感受一国的起起落落，而历史的轮回，不也重复在上演么？

楚国初期，尽管地处蛮夷，“正如向日葵无论何时总是朝向太阳，楚人从来没有改变过对中原文化的向往。今天，他们的梦想实现了。楚人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国家，在文明世界里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尽管一心向往中原文明，但楚人自身浓重的蛮夷气招致诸国的鄙夷，弑君自立的丑闻，更令中原王朝所不耻。

泓水之战可视为楚文化与中原文明的一次碰撞。宋襄公在战场上信守仁义，结果遭到失败，成为中原礼乐文明的殉道者。

楚庄王接纳中原文化，使得楚国真正立足大国之列。然而在礼乐文明的浸泡之下，楚人渐渐丧失了尚武精神。吴起变法失败，是楚国政治腐朽衰败的结果之花。

章华台下隐藏危机

终于，在实用主义更适合弱肉强食的战国晚期，作为礼乐文明培养出的最后一代君王，怀王与楚国不可避免地走入历史深渊。

吴起变法失败

“离心”与“向阳”，是一对矛盾的共同体。中原文化的利与弊，如何保有本国文化，全片别具一格提出了新的问题，值得思索。

最后，让我们为这部纪录片的文案撒花吧，而背影音乐，一定是“楚国八百年”！

一个承载了八百年历史的古国

在战火中永远沉埋于地下

不过

死亡的只是躯体

永远活着的是高蹈的灵魂

那些古老而辉煌的文化

总会有着异乎寻常的生命力

它们总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

顽强地传递着自己的优秀基因

楚国

这个古老的国家

已经成为历史

但是它的灵魂获得了永生

战胜了时间

战胜了历史

楚文化

已经涅槃为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永远翱翔在天地之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