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主要矛盾人人都有责任
近几年,中国社会似乎开始进入一个矛盾快速积累期,传媒天天展示着各种社会矛盾与冲突。胡锦涛总书记最近谈道:“我国的改革发展正处于一个关键时期。在我们面前有许多必须解决而且回避不了的问题,有许多必须抓紧而不能拖延的任务。”温家宝总理最近也多次强调,当前中国经济社会处在一个十分重要的关口。
弥漫在传媒上的“关键时期”、“重要关口”这些概念,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一个需要深思的问题。
“在复杂的事物的发展过程中,有许多的矛盾存在,其中必有一种是主要的矛盾,由于它的存在和发展,规定或影响着其他矛盾的存在和发展。”这句话是毛泽东在《矛盾论》中说的,距今已近70年了。我感到,面对今天各种矛盾日趋复杂和并发的情况,我们真的有必要再认真熟读《矛盾论》这篇红色经典。
几十年来,执政党对社会主要矛盾的判断,深刻地决定和影响着百姓的生命和中国的命运。1956年9月26日,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中国共产党章程》,提出了全面开展社会主义建设的任务。八大的共识是,阶级斗争已不再是主要矛盾,经济不发达才是主要矛盾,因此全党要由社会主义革命党转为社会主义建设党。遗憾的是,八大关于社会主要矛盾的判断,没有得到毛泽东的认可。1957年10月,随着反右斗争的扩大,毛泽东在党的八届三中全会上提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仍然是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从根本上改变了八大的方针。这以后,自1957年之后,全党全国的各项工作从根本指导思想上说均以“阶级斗争为纲”,并成为后来“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核心内容。中国社会以后几十年的成串灾难,都是由于这种错误判断所导致。
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这次会议重新将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确立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与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因此提出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战略决策。十一届三中全会是对“八大”精神的继承和超越。
改革前几十年的弯路和改革开放以来辉煌的发展史说明,执政党如何判断社会的主要矛盾,事关千家万户的祸福和国家兴衰。
主要矛盾的转变:从私人品匮乏到公共品匮乏
说中国进入到一个关键时期或重要关口,说明了分析和认清主要矛盾的紧迫性。毛泽东说:“抓住了这个主要矛盾,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反过来说,如果找错了主要矛盾,就可能带来混乱和灾难。
目前对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判断,迄今为止,仍然没有摆脱改革开放初期和中期的认识。这个认识是:目前我们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其主要矛盾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同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因此,解决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主要矛盾的根本途径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只要把经济建设搞上去,其他问题就能得到根本解决。这种认识曾经符合当时中国的国情。
但是,随着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人们对这样一种情况无比困惑:持续的经济增长似乎使社会矛盾和冲突愈来愈多。由此,我们不得不反思我们固有的判断,不得不承认: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正在悄然发生根本性的转变,而我们必须把新的主要矛盾辨识出来。今天的主要矛盾是什么呢?我认为是:公众日益增长的公共品需求同公共品供给短缺低效之间的矛盾。
“文革”结束时,最大的社会问题是物质产品短缺,老百姓缺衣少食,物质生活水平极其低下,人人渴望着少搞点政治斗争,多改善点物质生活,因贫困引发的怨恨弥漫整个社会。面对这种情况,“上善若水”的态度,就是将社会的主要矛盾确定为贫困,将政策的中心转到发展经济上来,就是要给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提供激励因素。
人们认识到物品短缺是由于政府垄断了生产和分配所造成的,因此有了放权让利,有了市场经济,有了自由竞争,有了对私有产权的包容,有了对外资的开放。而今天,经过20多年市场化改革和经济的持续增长,缺衣少食、上无片瓦已不再是社会矛盾的主要起源,私人物品极度匮乏已不是社会主要矛盾的根本起因。虽然私人物品匮乏的现象仍然在一些区域或人群中存在,但是,我们可以说,私人物品极度匮乏成为社会主要矛盾的时代结束了。是市场经济、自由竞争和全球化解决了改革开放初期和中期的社会主要矛盾。
然而一个主要矛盾的结束,却催生了新的主要矛盾。10多年前所言的主要矛盾,在“端起碗吃肉”的情况下淡化了,而今天的主要矛盾,却在“放下筷子骂娘”的情况下凸显了。为什么吃饱了还要骂娘呢?也许是恨贪官太多,也许是恨司法腐败,也许是恨土地被征占,也许是恨找不到工作,也许是恨有冤无处诉,也许是恨教育医疗收费太高,也许是恨社会不安全……所有这些抱怨,都是冲着公共品短缺而来的。
什么是公共品?公共品就是花费纳税人的税款,由公共权力部门提供的、服务于社会公共利益的物品或服务。国家公园、国有道路、自然保护区等有形产品是公共品;公正的法律、政策和秩序等无形服务也是公共品。公共品供给的高效与公平,是保证社会和谐发展的基础条件。我们只要清理一下近年来引发舆论高度关注的种种社会矛盾,便会发现,今天的主要矛盾不再是私人物品的普遍短缺,而是公共品的普遍短缺。社会上的各个阶层各个群体,都普遍感到公共品的短缺,因此也都对公共品的主要提供者―――政府―――埋怨不已。我们可以分析一下社会的一些焦点问题。
司法不公和法律白条问题,是合法法律权益得不到保障;MBO的国有资产分配问题,是公共资产没有公平地市场化;农民土地维权问题,是农民合法的土地权益得不到保障;村民委员会选举矛盾问题,是农民合法民主政治权利得不到保障;教育腐败问题,是受教育者不能公平分享到基本的公共教育资源;医疗腐败问题,是患者享受不到现代社会应有的医疗保障;住房压力问题,是社会低收入群体得不到基本住房财政资助;民营企业家抗议国资垄断权的问题,是企业家公平竞争的权利得不到保障;环保事件的出现,是民众合法的环境权益得不到保障;知识分子的许多不满,是由于《宪法》规定的言论、出版自由权利得不到保障;律师们的不满,是司法不独立和判决被暗箱操纵……
将所有这些问题集中起来,我们可以看出今天中国的诸多矛盾,是由于法定的权利得不到保障而引发的,是公众认真要求兑现白纸黑字的法律条款。此外,社会普遍痛恨的官员腐败,是公共品供给问题;社会普遍批评的行政低效,是公共品问题;社会普遍关注的财政支出黑洞,是公共品问题;社会普遍质疑的官商勾结,是公共品问题;社会普遍要求推进的官员问责制,是公共品问题;社会普遍要求的有更多的民主参与权,是公共品问题。总之,我们可以断言:公众日益增长的公共品需求同公共品供给短缺低效之间的矛盾,已经成为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公众需要一个高效廉洁、平等参与、公平透明的公共领域。
如何保障公共品的供给
我们如果把政府设想成一个政治企业,它抽取和花费的税收,就是社会成本,而它提供的公共品,就是社会收益,那么从社会角度看,供养一个政府,也应当有一个成本和收益的核算。这种核算,未必一定需要科学的数学模型,它往往是由“人心一杆秤”来核算的,这种核算天天在百姓心里进行着,如果不满意的人愈来愈多,那就说明这政治企业的亏损在加大。
为什么经济持续增长到今天,中国社会的公共品供给短缺问题反而突出了呢?为什么只进行政策性的调整,已经难以满足公众的公共品需求了呢?
这是因为公共品需求的急剧攀升,而现行的供给体制已严重不适应。传统的农耕社会,大量的社会纠纷由家族自行调整了,需要政府提供公共品的结构、数量、专业性和变化性都极其有限。但是,当社会从传统的农耕社会向现代工商业社会转变,需要政府统一解决的公共需求急剧增加,专业性和变化性急速提升,对政府的及时回应能力提出了严峻挑战。
亚当・斯密在分析企业效率的根源时,找到了“分工”这个原因。市场的规模决定着分工的范围,分工的范围决定着效率的高低。工商业时代的来临,带来了公共领域的“大分工”,传统的封建王权体制,被效率和“分工”的要求撕裂了。
立法权、司法权和行政权的分离,是一种“分工”,目的首先是为了提高各自的效率;政教分离和司法独立,也是“分工”,也是出于效率的压力;联邦制的出现和相当一部分立法权的地方化,也是为了效率,便于更迅速地回应地方的公共品需求;近年来各种NGO的出现,使许多公共服务从传统的政府系统中分离了出来,这也是公共品供给领域进行“分工”的结果。从这样的角度看,我们可以有一个全新的视角:西方近代以来的社会变革,是工商业社会到来造成的公共品供求关系调整带来的变化,结果就是公共品供求领域横向纵向的“大分工”。
基于这样的思考,我认为,今天中国公共品的短缺现象和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是由中国社会工商业的进程所带来的,它开始集中表现在公共品投入产出的关系上,集中表现在公共品的供求关系上,集中表现在要求公共领域的“大分工”的压力上。面对工商社会的复杂多变、专业性极强、数量庞大的公共品需求,传统的纵向一体化管制的供给体制完全不能适应。权力集中起来,但却承担不了责任,以至于演化成现实中的“推责揽权”,使权力与责任严重不平衡,使公众急剧增加的公共品需求得不到满足,这便是中国今天的主要矛盾。正是这个主要矛盾,“它的存在和发展规定或影响着其他矛盾的存在和发展”。
如果这样的判断有一定道理,那么我们就会明白,面对今天中国的主要矛盾,不是那种为人民服务的道德说教所能解决的,不是那种随机调整一下政策方向所能解决的,也不是那种简单调整一下政府部门的职能所能解决的。它需要的,是公共品供给领域的“大分工”,而有限有效政府的确立,便是这种“大分工”的结果。
(杨鹏中国体改研究会公共政策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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