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娥江穿过我的家乡,宽宽的、弯弯的,如S状绶带,柔得让人心动。那缓缓流淌的江水,犹如生命繁衍和律动;那粼粼的波光,映照着人间的喜苦哀乐。它犹如母亲,哺养了娥江两岸的乡村和城市。
对于曹娥江,我是那样情深意长。因为,在这条江上,流淌着我童年起有色彩、有味道、有笑声、有诗意的缤纷记忆。我所有的活动,都与这条江相连,我的生命因这条江而丰盈,因这方水土而青翠。
我出生在绍兴章镇湾头村,曹娥江紧紧贴着我们村后流过。说到这个村名,有必要提一下1987年被公布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唐代“湾头青瓷窑址”。据记载:“到唐代,今章镇湾头、前进村与上浦镇凌湖村一带,成了当时的制瓷中心。湾头、前进,位于上虞市南部,隔曹娥江与六朝时始宁县治三界相望。湾头村因曹娥江流经村东,形成十里大湾而得名”。这个村名有多少年历史,无从考证,我想应该千年以上吧。“湾头青瓷窑址”是让我引以为自豪的,但非常可惜,现在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湾头青瓷窑址”,更不知道它曾经的辉煌:“唐代窑址共30余处。湾头青瓷窑址具有代表性,堆积层较厚,产品具有唐代器物的独特风格。出土蟠龙罂、多角瓶、水盂、碗、钵等。胎质灰白,坚实细腻。釉色多青黄,次黄褐色,施釉均匀。器表以贴花为主,部分器物刻有铭文。”岁月流淌,先民用火与土焙烧出的一段文明,就这样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曹娥庙(曹娥庙简介)
湾头村是典型的江南小村,居住着寻常的百姓人家。前有田畈青山,后枕一湾流水,粉墙瓦屋、燕语莺啼、村野牧歌、安定祥和。童年起,我和小伙伴的游玩地大多都在村后的曹娥江滩涂上,我们称之为“外江坎”。我经常会想起早春的外江坎,一派“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境,慢慢地,江滩上大片大片米粒大小的白色野花,让我感受到了春天铺天盖地而来的魅力。儿童散学归来早,提起竹篮奔江滩。我们在江滩上找荠菜花,剪马兰头,在江堤上割青艾,春风中,万物复苏,到处都是生命的歌唱。
外江坎最好的季节,应该是“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我们村家家户户养蚕,因而外江坎有绵延几里的桑树林,清翠透亮。等蚕二眠三眠时,桑叶已经成荫,一片嫩油油。大人们忙着采叶,论担的挑回家,我们却只顾仰着头,在一树一树间寻找半红半紫的桑葚,吃的满嘴红里透黑。
夏天的曹娥江,更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江水边玩沙子、挖黄蚬,真可谓,一个脚印是笑语一串,消磨了许多时光。最喜深秋的曹娥江畔,芦花盛开,一片银色的海洋,曾经看到过一首写芦花的诗,开头一段:“凝视着永恒的流水,也曾有翠绿的春心荡漾,却总是匆匆又白了头,白了头,描绘一派秋光”。这是曹娥江的秋色时光。
稍大一点,高中毕业的父亲告诉我们兄妹几个,这条江原来叫舜江,因孝女曹娥而改名为曹娥江。还告诉我们,古时候有很多文人从我们村后的这条江上经过,往新昌天台方向去。从父亲时不时的诉说中,我知道了曹娥娘娘,知道了“东山再起”这一典故,知道章镇出过一个无神论者王充,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就在我们上虞,知道了山水诗人谢灵运,知道古时有个始宁县,其范围大致在今天的上虞南部至嵊州北部,章镇当时是属于始宁县的。县城定在今天的三界镇,三界在嵊县北界,接上虞南界,绍兴东界,故称三界。三界镇上有个城隍庙。
我们村去三界镇五里,村民习惯从“三界渡船埠头”过江,到三界镇赶集。这条江就是剡溪也是曹娥江,这个渡口就是剡溪的终点和曹娥江的起点。被村民称为“三界渡船埠头”靠近三界的那个埠头,紧紧临着三界老街,也可称为始宁古街,我想这个渡船埠头,就是古时文人骚客停舟登岸、寻悠访古的中转站吧。
我小学高年级到初中,每年清明学校都要组织学生从三界渡口过江,到三界镇上的烈士墓扫墓,作为学校一年一次的踏青活动。我一共有四个姑姑,大姑嫁到三界镇茶园头村,二姑嫁到三界镇钓鱼潭村。每年春节我们几个表兄妹相约,先从三界渡口过渡,到茶园头村的大姑家,过上一夜,然后从曹娥江上的沈家埠头渡船到三界对面的钓鱼潭村二姑家。去茶园头村的话,我们会去江边的嶀浦潭谢灵云垂钓地玩,也会到嶀浦庙里拜拜大王菩萨。但我比较喜欢住在钓鱼潭村的二姑家,二姑长得眉清目秀,嫁的也是大户人家,住在一个雕花老台门里。二姑那时候,经常跟我们几个表兄妹说,别看钓鱼潭村没几户人家,那可是一个风水宝地,朝事很多的。她说的朝事是指历朝历代留下来的故事。当时,我不懂她“风水宝地”和“朝事很多”的意思,只记得写“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唐代诗人李绅,曾在三界一带做过官,传说中跟二姑祖上的祖上某一位人是好友。后来,从书上知道,谢灵运第一次归隐时所建的始宁墅三精舍之一的临江楼,就在钓鱼潭村。钓鱼潭村至里岙村的一个葫芦形山谷中有个湖,就是谢灵运在《山居赋》中提到的太康湖旧址,这样看来,钓鱼潭村确实朝事很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有二次沿着曹娥江骑自行车远游,至今印象很深。一次是农历二月初二,和村里一个小伙伴,从三界渡口过江,骑到嵊州青风大桥,参加清风庙的庙会。庙会很热闹,我们还去看了清风娘娘王贞妇的躲藏处。这个小伙伴的阿姨在三界镇上,回来时,她去了阿姨家,我则到钓鱼潭二姑家过夜,那晚钓鱼潭村旁边的马岙村有“小歌班”演出,听说要连演三天三夜,我就跟着大表哥家的女儿去看(大表哥跟我父亲同岁),演出的剧目是《碧玉簪》,戏台上演员唯美的扮相和委婉动听的唱腔,至今还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看好戏文回来的路上,大表哥的女儿还和一帮同去的邻居,一路上都在唱“阿林是我格手心肉,媳妇大娘侬是我格手背肉,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太婆舍勿得那两块肉”,也是唱得有板有眼。
还有一次是章镇独塔斜拉桥通车后,我们附近几个村的团支部书记相约,从老龙浦乡政府门口出发,骑过章镇大桥,一路沿着104国道线,用近3个小时骑到新昌大佛寺。那是一个秋日,大佛寺内枫叶飞红、野菊吐黄,古树苍苍、流水淙淙。我们在“江南第一大佛”石雕弥勒像前感受佛法庄严,在放水池前戏鱼,在著名书法家沙孟海先生书的"石城古刹"牌坊下拍照留念。见时候不早才起身返程,骑行在一边依山一边临江的沙石公路上,你追我逐,忽然天空暗了下来,好像要下雨,“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曹娥江边的人家和山峦都成了写意水彩中的涂抹。青春的激情化作我们脚下的力量,一路骑行一路歌,一路风光一路诗。
在“三界埠头”和章镇大桥之间,当时在曹娥江上能摇船摆渡的还有一个十三庙渡口。这个渡口就在我们村后面,靠对岸的渡口旁边就是东沙埠水文站。我有一个堂姐嫁到滨笕林岙村,当时,她都是从这里渡江往返于娘家和自己家之间。说起林岙,我就会想到那起伏着一道道绿色波浪的茶园,这茶园就是上虞茶场。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我和二个小伙伴到上虞茶场摘过三天茶叶,每天早出晚归于十三庙渡口,与曹娥江的早霞晚霞相伴。
滨览茶山上有一方占地不足几十平方的简陋坟茔,那里长眠着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灵魂——王充,一个伟大的无神论者。他在故乡林岙绳床瓦灶、布衣荆食,度过了30载青灯黄卷、笔山墨海的清苦岁月,沤尽心血,毕其生命挥就宏作《论衡》。几年后,他在此从容驾鹤西去,选择了最朴素平凡的归宿,永远与这片平常的茶园相伴,和这条流淌的江水作邻。
七十年代末,我在章镇读高中,每天早出晚归,沿着弯弯的曹娥江堤坝,迎着江堤上摇曳的芦苇,一路印下求知的脚步。无数次见过曹娥江“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早晨,也看过曹娥江“长河落日圆”的黄昏。也曾无数次张望脚下的这条江,眼神中带着虔诚带着探寻。虔诚是因为曹娥,是因为至孝。探寻是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文人墨客从这条江上走过,他们因何来又追寻谁而去?
于是,我开始读书。慢慢地,我知道,从这条江中扁舟而过的有很多诗人,诗仙李白的名头最为响亮,他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也最为出名,“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绿水荡漾清猿啼。”李白到剡溪,是水路经曹娥江的,他曾在曹娥庙一停,写下了至今仍然芬芳读者唇齿的诗句:“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到了东山又一息,“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湖沙”,粗犷的声音至今仍缭绕在东山之巅。李白写“送我至剡溪”的那一次,不知是春天还是秋天,如果是春天,他有没有被“素手青条上,红妆白日鲜”的采桑女吸引;如果是秋天,他有没有被江边“月明浑似雪”的芦花吸引,倘若诗仙能停了桨楫走上岸来,走进湾头人家,喝一碗用越窑青瓷泡制的越州仙茗,“越瓷青而茶色绿”,不知他会有怎样的感慨,青史是否会有千古颂唱的诗文留下,不得而知。
在阅读中,我认识了谢灵运,“山水能够造就山水欣赏者,山水的美能够培养出山水审美情趣”。我知道了中国文学的一代之盛唐诗,“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其灼灼光辉千年不泯。于是,我爱上了唐诗,相信“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一个又一个诗人,从我的阅读中走过。我也从阅读中逐渐走进创作园地。1984年我刚好20岁,那一年我以曹娥江为背景写的小说《雾》,获《曹娥江》小说壹等奖,从此,开启了我与诗书相伴的人生。因为诗书,每一个日子都如一张丝薄的纸,在水墨中清浅,缓缓洇开的,都是尘世中最简单的幸福。因为诗书,我眉眼间变得清澈,我的内心恬静安宁,我,活成了自己想要活成的样子。
择一江终老,愿一生低眉。感谢这条有声有色地丰富过我幼小的生命、滋润过我稚嫩感情的江,感谢与这条江亲密接触的每一个青翠的日子。每每回老家,临风而立于村后的江堤上,看着无声无息流淌的清清江水,望着如诗如画的娥江风景,我总是心怀感恩,只缘生在此江边。我明白,我文学的启蒙和审美的养成,来自于恣意诗文温情脉脉的这条江,来自于百纳溪流不息奔腾的这条江。“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人类文明的智慧之光和家乡山水的自然之光,让我拥有了一颗唐人的诗心。我一直来热爱自然、珍惜自然,希望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观念,是那些热爱山水的诗人们给予我的熏陶,是我的父辈传承于我的,是深植于我血脉的记忆,是我将永生感念的。
惠风和畅,云青水澹。再次深情地注视曹娥江,注视它清澈的江水,注视它两岸的翠绿。千年前,它曾在在盛唐的光芒中熠熠生辉。千年之后,在沧海桑田间,它仍是灵光流转。希望这条静静地流淌在大自然中的河流,能够因文化而动起来,因唐诗而活起来。希望我的家乡上虞,“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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