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79年,正是晋武帝司马炎命大将杜预、王浚等人分兵伐吴、统一华夏之际,在河南汲县(时称汲郡),发生了一件轰动天下的奇事。
当时汲郡人在挖掘战国魏襄王的坟墓时,发现了大批竹简,“得竹书数十车”。
这个魏襄王,其实就是梁襄王,因魏国中后期定都大梁(今河南开封),故魏国又被人们称为梁国。
当年孟子见到这位梁襄王,认为他“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意思就是:这个家伙,一副屌丝样,远看不像个君王,近看就更不像。
孟子当年跟梁襄王的父亲梁惠王算是好朋友了。
其实梁惠王虽然名气大、在位时间长,平常说起话来还好像有点文化的样子,“远看近看”也还有个君王的样子,其实梁惠王除了有一点嘴上功夫之外,根本没有一点卵用,在位50年,“东败于齐,西丧秦地七百余里,南辱于楚”,孟子教了他老半年,可总是教不乖。
我们还是说说魏襄王坟墓里面这批竹书之事。
这几车竹简,经当时晋朝有名的学者和峤、束皙、卫恒等人的整理,写定成书的有75篇,其中有13篇是魏国人写的历史。
竹书的内容,从黄帝开始包括尧舜禹、夏商周一直到战国时期的魏国史,大约有十几万字,因为是从汲郡的坟墓中挖掘出来的,此书当年称为《汲冢纪年》,又因为是从竹书写定,也称《竹书纪年》。
当时有人拿《竹书纪年》跟《史记》等书一比较,发现其中的一些记载,竟然比《史记》更准确。
按理这部古书,既得到了晋朝最著名的几位学者的校勘整理,更躲过了秦始皇焚书的厄运,传于后世应该没有什么障碍。
然而此书到了北宋时期,在这个被陈寅恪先生形容为“登峰造极”赵家王朝里,竟然神秘地消失了。南宋年间,就几乎找不到一位声称看过《竹书纪年》的书生了。
明朝中叶之后,随着雕版印刷术的普及,书籍出版业空前发达,除章回体小说盛行一时、"四大奇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金瓶梅》)遍及街市之外,一些所谓流失多年的奇书也纷纷亮相书肆,比如鬼谷子奇谋之类,这其中,《竹书纪年》也被书商们挖掘(伪造)出来了,没人怀疑这是一部假书。
由于朱元璋提倡基础教育,明代的识字率是历朝最高的,比后来的清朝更高(由于清朝的人口基数大,虽识字者的总数不低于明朝,但比例要低得多),另外,别看明朝的“读书人”不少,可真正有学问的其实没几个人,因为明朝正是八股取士的开创时期,读书人除了四书五经之外,不用读别的书就可以获得功名,而博学之士,反而以落榜为多。这部伪书在明朝,人们都以为是真的。
到了清朝,因为史上最严酷文字狱盛行,读书人便把精力用在考据上,这时候的知识分子的古文基础反而超过了历代。
于是,伪本《竹书纪年》就现形了。那时的学者如钱大昕、纪昀(纪晓岚)等都认为,明朝本的《竹书纪年》不足为信。
后来有个名叫朱右曾的学者,根据各种旧书中引用真本《竹书纪年》的句子,写成了《汲冢纪年存真》共二卷。
1917年,著名学者王国维又根据此书,加以补充和订正,所以真本《竹书纪年》大致恢复了五分之一。只是建国后,研究此书的作者很少。
其实到目前为止,伪本《竹书纪年》仍在一定范围里流存,这让人捉摸不透,假的死不了,真的反倒容易失传。
真本《竹书纪年》之所以传到两宋就自然消亡,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竹书纪年》所揭示的史实,与儒家经典——甚至包括司马迁在内的所有学者们提供的史学常识出入太大,尤其是被孔子视为楷模的三位圣王:尧、舜、禹,竟然都不怎么伟大,他们其实跟后来普通的君主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更糟。
这不仅颠覆了人们对圣人的认知,同时也让原有的历史观点没有了立足之地。更要命的,如果历史真的像真本《竹书纪年》那样糟糕,未来还有什么希望?
更何况,即便是真本《竹书纪年》,其内容就一定是真的吗?
没有人能拿出过硬的证据来证明这些。
即便是“天生脑后有反骨”、以“怀疑一切”为座右铭的笔者本人,我即便是高度赞成《竹书纪年》所言是真史,但在没有实锤的前提下,也不会采信《竹书纪年》的全部记载,因为除了服膺古希腊的哲科思维,我还深信孔子“仁者爱人”的思想同样也是一种普适价值观。
而古本《竹书纪年》让这一切都化为泡影。
据《竹书纪年》记载,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尧舜禅让的故事,《竹书纪年》的说法是这样的——
尧之末年,德衰,为舜所囚。
不仅如此,舜把尧关起来之后,还同时软禁了尧的儿子丹朱——
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
(偃塞:禁闭之意)
说好的“终不以天下之病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呢?怎么一下成了宫廷政变?让天下君子何以为堪?
不仅如此,史书上那个帮助成汤打下天下,并扶助子孙好几代坐天下的伊尹,也不是什么好鸟——
仲壬崩,伊尹放大甲于桐,乃自立。
伊尹即位,放大甲七年,大甲潜出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而所有这些,都让晋武帝司马炎觉得,这才是历史嘛: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把权力拱手相让?
可惜的是,此书一出,立刻遭到一批正统的读书人的攻击。司马炎之后,几乎所有的在位皇帝们都不欣赏《竹书纪年》的观点,慢慢地,这部书很快就被人遗忘了,到了宋朝,就很少人知道有这么一部史学著作了。
人们对心目中的英雄,都不愿破坏他们的形象。
即便别人说的都是真的,也坚决不接受,更何况“史料”并没有被证实。
但从人性的角度上去分析,《竹书纪年》记载,又似乎存在一定的合理成份。
无论是古代人还是现代人,都很难在道德上超越人类本身固有的缺陷,即便是传说也不例外。
我们就拿《史记——五帝本纪》说事,从黄帝战胜炎帝之后,他就把帝位传给了他的子孙,为何到了尧这里,就突然变成了禅位制,说不通吧?
后来的所谓禅位,大致不离曹丕和司马炎的模式,当然也还有一种禅让,比如宋徽宗传位宋钦宗,乾隆传位给嘉庆,都是太上皇式的禅位,算不得数的,
公元279年,正是司马昭之子司马炎逼迫魏元帝曹奂禅位后的第十三年,这年晋国的大军跨过了长江,从此结束了三国时代。
但魏晋的文人一个个都喜欢说怪话,想当年,司马炎的老爹就准备夺了曹家的皇位,只是因为别人一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气得中风而亡。
到了司马炎这里,他可不管那一套,而且还像曹丕一样,封了曹奂一个“陈留王”的称号,因为当年曹丕给汉献帝的封号也叫做”陈留王“。
其实晋国上下反对司马代曹的人不仅是一些文人,即便是司马家族的长辈司马孚这种重量级的人物,也坚称自己是魏国之臣。
但这本古书的发现,让司马炎觉得自己做得实在太对了。
《竹书纪年》的出现,虽然完全颠覆了当时人的“三观”,也帮了司马炎一个大忙。
而赵宋得天下的过程,其实也是一种”禅让“模式,可能担心后人说他们欺负柴氏的“孤儿寡妇”,于是选择了沉默。
只是有宋一代的君主都重视读书人,他们愿意跟士大夫共天下,宋王朝不仅不杀一士,而且待遇优厚,所以知识界就选择了集体自我禁言。
所以他们便把《竹书纪年》,扔到一边去了。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