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档最热门的电影之一《满江红》，近来受到的好评和争议都很多。故事发生在南宋初著名抗金将领、民族英雄岳飞被杀后四年——绍兴十六年（1146），电影结尾众人挟持了害死岳飞的奸相秦桧，目的是让他当众背诵岳飞的词作《满江红》。

有观众觉得这个充满悬念、剧情不断反转的故事，谜底只是让岳飞遗言公诸于世，令人难以理解。不过，在绍兴十六年的历史情境中，保存有关岳飞的历史记忆，的确是一件艰难而迫切的事。

岳飞画像，宋刘松年《中兴四将图》局部

“灭其国，必先灭其史”，改写历史本身就是南宋初年政治斗争的一种形式。秦桧掌权时，控制了官方史书的编撰，同时禁绝私人撰写的史书，大兴文字狱。《宋史·秦桧传》记载：

（秦）桧先禁私史，（绍兴十五年）七月，又对帝言私史害正道。时司马伋遂言《涑水记闻》非其曾祖（司马光）光论著之书，其后李光家亦举光所藏书万卷焚之。

（［元］脱脱等撰《宋史·卷四百七十三列传第二百三十二奸臣三·秦桧》，中华书局点校本，1985年）

点校本《宋史》

当时的肃杀氛围，让司马光的后人不敢承认《涑水记闻》是司马光的作品；而名臣李光的家属也为了避祸而焚烧了他的万卷藏书。这时距离岳飞被当做大逆不道的谋反罪人而处死不过数年，他的故事更要被刻意遗忘。南宋笔记《云麓漫钞》提到：建炎四年岳飞曾在宜兴某人家屏风上题词：

……如或朝廷见念，赐予器甲，使之完备，颁降功赏，使人蒙恩，即当深入虏庭，缚贼主，蹀血马前，尽屠夷种，迎二圣复还京师，取故地再上版籍，他时过此，勒功金石，岂不快哉！此心一发，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

（［宋］赵彦卫撰：《云麓漫钞·卷第一》，中华书局1996年点校本）

《涑水记闻》

这段题词慷慨激昂，不亚于《满江红》，后来岳飞被陷害处死，这家人为避免遭到牵连，把屏风上的墨迹洗去了。

岳飞去世后的二十年间，大量有关他的文字资料被主动销毁或因保管不善而佚失，因此到了宋孝宗平反岳飞的冤案，要根据他的平生业绩拟定谥号的时候，官方档案中的岳飞事迹已经大量湮没：

……因博询公（指岳飞）平生之所以著威望，系安危，与夫立功之实，其非常可喜之大略，虽所习闻，而国史秘内，无所考质。

(［宋］岳珂编；王曾瑜校注：《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校注·续编卷第十四天定别录卷之二（前录）·武穆复议》，中华书局，2018年修订本)

因此南宋诗人袁甫感慨：“背嵬军马战无俦，压尽当年几列侯。先辈有闻多散轶，后生谁识发潜幽？”搜集、拼凑岳飞历史记忆的工作，最终由岳飞的子孙来完成，他们编成了一部现存最重要、最详尽的岳飞事迹专书——《鄂国金佗稡编续编》。

岳飞长子岳云随父一同被杀，次子岳雷在其父被平反前死于流放，第三子岳霖在岳飞遇难时年仅十二岁，由他担负起整理岳飞史料的工作。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岳霖也去世了，又将这项未完成的工作托付给了他的次子——年仅十岁的岳珂。

岳珂为其父服丧完毕，就开始整理旧编，继续搜集整理岳飞事迹。经过十余年的努力，他在宁宗嘉泰三年（1203）完成了《鄂国金佗稡编》，上缴朝廷，此时他不过二十一岁。该书取名“鄂国”，是因为宁宗时追封岳飞为“鄂王”；而“金佗”则是岳珂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嘉兴府金佗坊。接下来的数十年间，岳珂仍不断汇集、补充和整理所有岳飞有关的资料，在理宗绍定元年（1228）完成《续编》，端平元年（1234）又将两书合为《鄂国金佗稡编续编》刊刻出版。

《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校注》

《鄂国金佗稡编续编》的编刻，不仅依靠孝子贤孙的热情，岳珂的学识也为这部书的文献价值提供保障。岳珂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官员，且长于经学、词章，更有史才，他所作《桯史》记载两宋朝野见闻，所作《愧郯录》记载和考证宋代典章制度，都可供宋史研究参考。

《愧郯录》

岳珂搜访岳飞遗佚文字，调查建炎、绍兴以来各种史料记载，编成的《鄂国金佗稡编续编》史料价值很高。其中第一部分《高宗宸翰》，搜集八十多份宋高宗当年给岳飞写的亲笔手诏；第二《鄂王行实编年》是岳珂为祖父撰写的传记；第三《鄂王家集》，收入岳飞的奏议、公文、诗词、题记等一百几十篇；第四《吁天辩诬》是专门针对岳飞遭受诽谤和诬陷的五个问题做辩解；第五《天定录》，是宋朝官方为岳飞平反、拟定谥号、追封等文件；第六《丝纶传信录》搜罗朝廷给岳飞的各种制诏、省劄等公文；第七《百氏昭忠录》载录别人表彰岳飞的文字。

《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是现存收录岳飞作品和事迹最全的书，却没有那阕《满江红》，只收入岳飞另一词作《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笼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清人绘岳飞画像

不过岳珂未收《满江红》，并不能因此证明这是伪作。宋史大家邓广铭先生曾指出：“我认为，不能因为我们不曾见到，就断言宋元人书中全未出现过这一作品（指《满江红》）。”邓先生引用宋人笔记《宾退录》记载，岳飞曾在一个寺院题诗：

雄气堂堂贯斗牛，誓将直节报君雠。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

《宾退录》作者赵与峕说：“今寺废壁亡矣。其孙（岳珂）类《家集》，惜未有告之者。”岳珂编《鄂王家集》时没有看到岳飞这首题在寺院墙壁上的诗，因此未收，那么《满江红》理论上也可能是这种情况。

《宾退录》

南宋岳飞被平反后，人们为了追念岳飞和岳家军的事迹，各种演义传说广泛流传，戏曲、评书中的岳飞故事让广大普通民众得以熟知这位民族英雄。清人朱祖谋所编《宋词三百首》将《满江红》作为岳飞作品收入，对后世影响很大，唐圭璋先生编《全宋词》，其中岳飞名下即收入了《满江红》。

《全宋词》（全五册）

《满江红》词作真伪虽然一直存在学术争议，但是今人背诵《满江红》，或者看电影《满江红》，都是为了寄托对岳飞这位民族英雄的景仰与怀念之情。当然，要让这个寄托更坚实，还可以读一读靠谱可信的史书和笔记，获得有关岳飞的真实历史记忆。

| 拓展阅读：

《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校注》

（中国史学基本典籍丛刊）

[宋]岳珂 编 王曾瑜 校注

繁体竖排

大32开 平装

978-7-101-13216-8

258.00元

《鄂国金佗稡编续编》由南宋名将岳飞之孙岳珂编撰，是现存最重要、最详尽的记录岳飞事迹的史籍。

岳飞在南宋宁宗时追封鄂王，且岳珂曾在嘉兴府城内金佗坊居住，故本书名为“鄂国金佗”。

《鄂国金佗稡编》二十八卷，《续编》三十卷，其中包括宋高宗给岳飞的亲笔手诏，编年体岳飞传记，岳飞之妻、子事迹，岳飞被毁谤和被平反、追封等经过，岳飞所撰奏议、公文、诗词、题记等遗文，以及当时人记载的岳飞相关史料。

《鄂国金佗粹编续编校注》是一部详尽的岳飞史料汇编，由著名宋史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王曾瑜进行校注、考辨，是了解岳飞事迹最为可靠和便利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