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初元年(237),曹叡为自己拟定了“魏烈祖”的庙号。
按照礼法制度,庙号与谥号均应在君主死后议定,因此曹叡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引来后世史家的一致讥讽。
元代学者胡三省,便表示曹叡之举“非礼也”,清代学者亦称“曹叡方在,而先定庙号,可笑无过此者”。非议态度显而易见。
曹睿为什么能镇住司马懿(曹睿为什么杀郭太后)
明帝在阼,而其下先拟定庙号,非礼也。--《资治通鉴注》
其实这些后世学者,在非议曹叡时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历史背景。就是曹叡无子,且在景初年间(237-239)的健康状况已经十分糟糕,随时有可能死去。
显而易见,曹叡担心自己死后,继任之君由于不是自己的嫡系子孙,有可能将自己请出庙廷祭祀之列;所以才坚持要在生前确定庙号,并宣称“三祖之庙,万世不毁”。其根本原因,无疑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正统地位。
本文想根据曹叡拟定庙号一事,论述历史背景并分析其行为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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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叡在拟定“魏烈祖”庙号的同时,还发布了一道诏书,表示“三祖之庙,万世不毁;其余四庙,亲尽迭毁”。
三祖之庙,万世不毁;其馀四庙,亲尽迭毁
三祖之庙,即太祖曹操庙,高祖曹丕庙与烈祖曹叡庙。在曹叡看来,此三庙神主(即祭祀牌位)是永远不可以被撤下祭坛的。
这与庙礼制度有关。
魏室的庙制在三祖时代各不相同。曹操在“始建社稷”时(213)立五庙;曹丕践祚后(220)改为四庙;曹叡景初年间(237-239)确立七庙制。
七庙之制,取法《周礼》中的“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
所谓的七庙制,即庙廷中放置七个祖先牌位以供祭祀。始祖牌位居中,两侧分别为三昭三穆,呈品字形排列。
在曹魏的庙制中,曹丕神主在左,为昭祧;曹叡神主在右,为穆祧。
但是如果一个王朝的统治时间足够长,那么受到祭祀的君主便会越来越多,七个牌位显然不够用,所以会从庙廷中撤走一些前代的君主牌位,为“后来人”腾地方。这就是诏书中“其余四庙,亲尽迭毁”的含义。
注:亲尽迭毁,即根据血源关系的疏远程度,按照顺序替换宗庙中的神主牌位。
曹叡的想法是,曹操、曹丕和自己的神主,要永远摆在魏室祭坛中,绝不允许撤走;如果后世之君想要进祖庙(在七庙已满的情况下),那可以依次撤换除“三祖”之外的其余四个牌位。
其实曹叡在世时,曹魏的皇帝(包括追封的皇帝)也仅有五位,即高皇帝曹腾、太皇帝曹嵩、太祖武皇帝曹操、高祖文皇帝曹丕,再加上曹叡自己。
注:曹丕在位时,曾祭祀过远祖曹萌。曹叡登基后,曹萌由于昭穆疏远被撤下牌位,见裴松之注解,文多不引。
换言之,在祭祀牌位尚显充足的情况下,曹叡本不应该担心“毁庙”的风险,但他还是坚持在生前立下庙号,并定下“万世不毁”的规矩,这无疑有特殊的政治考虑。
曹叡最大的担忧,便是自己没有亲生子可以继承统绪,因此害怕小宗继统之后,会在祭祀礼法上怠慢自己这个养父。
曹叡去世时,膝下并无亲生子。他虽然耽于女色、逸乐无度,但生下的皇子却一个接一个地早夭。
按照《魏书》记载,曹叡的三个亲生子,清河王曹囧,繁阳王曹穆,安平王曹殷,均死于婴孩时期。其女儿曹淑也是出世旋死。活下来的只有一个齐长公主。
明帝爱女曹淑薨,追封为平原懿公主
曹叡子嗣的健康状况问题,连魏国大臣都知道。司徒王朗便曾上奏,称刚出世的皇子不宜过度保暖,否则有患病早夭的风险。
按理,臣子议论宫闱之事,甚至延伸到王朝的未来统绪,本身是很大的忌讳;然而曹叡不仅没有责备王朗,反而夸奖他“忠至者辞笃,爱重者言深”。可见曹叡求子心切,乃至不顾宫廷禁忌。
此事侧面反映出曹叡的子嗣体质不佳,乃是群臣的共识,甚至需要公开上疏,建言献策。
不过无论王司徒如何献计,还是改变不了“屡失皇子”的现象。因此曹叡为了后世之计,不得不偷偷过继宗室子弟,蓄养宫中。
明帝的两位养子曹芳与曹询,身份保密工作做得极好,连陈寿都表示“宫省事秘,莫有知其所由来者”。
明帝养曹芳及曹询;莫有知其所由来者
隐瞒养子的存在当然有其目的。可见曹叡内心依然没有放弃幻想,希冀有朝一日可以诞育亲子,承继大统。
不过随着曹叡身体状况的日益恶化,他也再未能生下一儿半女,最终面临血脉断绝的事实。
虽然曹叡有两位养子,但“养子继统”存在极大的隐患。这些养子一旦上台,往往会尊奉自己的直系先祖,而排斥养父的法统。
这种事情在东汉时曾屡次发生。
比如汉灵帝以小宗身份入承桓帝统绪,登基之后却反过来追尊自己的生父为孝仁皇帝,封生母为孝仁皇后,甚至还追封其祖父为孝元皇帝,严重破坏了东汉王朝的统绪。
虽然父子之情乃是天性,但这种“罔顾礼法”的行径,无疑会造成很坏的示范作用。
董卓秉政时,东汉和、安、顺、桓四帝的庙号均被褫夺,而这四位皇帝的相似之处,便是大多子嗣早夭,由外藩继统。
其中安帝与顺帝虽是父子,但顺帝在东宫时亦曾遭遇废黜,帝位一度落入北乡侯之手。
显而易见,四位皇帝身后承继宗祧的国君,并未尽到应尽的义务,最终“尊崇未至”,为四位皇帝的神主在后世被毁埋下祸根。
前世之事,后事之师。曹叡无疑也担心自己死后,养子会尊崇生父,反过来贬抑自己这个养父的地位和法统;因此曹叡在“三祖之庙,万世不毁”之外,又额外加上一道保险。
早在太和三年(229),曹叡便意识到自己可能面临绝嗣的风险,因此他立下制度,称一旦后世出现小宗继统,那么承祧之君必须“尊奉公义”,不得“复顾私亲”。如果有大臣敢妄议朝政,蛊惑君主追尊其亲生父母,那就“诛之无赦”。
君王当纂正统而奉公义,不得复顾私亲
这无疑是曹叡心态的真实反映,侧面也可以证明,曹芳与曹询一定是曹氏子弟,所以才会有“追尊父祖”的隐患。一说曹芳是曹彰之孙、曹楷之子,或可参考。
曹叡在景初元年(237)为自己定下庙号,存在不得已的原因。他当时的健康状况已经很不理想,距离驾崩不远。
景初是曹叡的最后一个年号,仅仅使用了三年。实际按曹叡改元于青龙五年(237)三月而崩于景初三年(239)正月的记载看,曹叡在景初年间一共就活了两年不到。
陈寿在《明帝纪》中对此问题埋下了很多暗线。
比如景初年间(237-239),曹魏频繁出现星象异常,“月犯荧惑”、“月犯心距星”、“月犯心中央大星”频频出现,“月犯心中央大星”甚至一年内连续出现三次。在最后一次星象异常之后,紧跟着便是“帝寝疾不豫”。
在术数理论中,星象与人间是存在对应关系的,星象的异常便意味着人间的动乱。在明帝“寝疾”四个月前,又有“彗星见张宿”。《宋书》对此解释为“兵丧之兆”,清代学者何焯亦表示这种星象代表“天将除曹氏”。
《三国志》中没有《天文志》,因此陈寿将星象记录杂糅进帝王本纪,实际是借天象来隐喻人间之事。
换言之,曹叡统治末年的“月犯荧惑”、“月犯心宿”、“彗星见张宿”其实均是预示其寿元将尽。
结合景初年间(237-239)明帝先后两次下达大赦令,可知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出现严重问题。一般而论,如果没有特别值得庆祝的大事,大赦往往是为皇帝“祈福延命”的手段。
魏明帝寝疾不豫
这便可以解释,为什么曹叡在景初元年(237)要不顾礼法,强行为自己拟定庙号,同年年底他甚至把其生母甄氏的神主搬到了洛阳。
由于甄夫人是被曹丕赐死,因此最初立庙于邺县。曹叡将生母的神主搬到洛阳,无疑是为了提前完成心愿,避免天不假年,遗憾终生。
实际从曹叡临死前的一系列举动看,他不仅“病急乱投医”般崇信巫女,还屡受奸臣蛊惑,数次更换顾命大臣之选,明显已经神志不清。
按《汉晋春秋》记载,曹叡在“气微”的情况下又挣扎迁延了许多时日才驾崩,可见并非急症,而是慢性疾病。
按《明帝纪》的相关线索来看,最晚在景初元年(237),曹叡已经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
诚如开篇所述,曹叡生前为自己议定庙号的行为,虽然貌似荒诞,但并非纯粹的“任心而行”,而是有着明确的政治目的。
其根本目的,便是从制度上断绝小宗继承人“复顾私亲”的可能性。即太和年间诏令的核心所在。
景初年间的曹叡,身体日益虚弱,随时面临“寝疾不豫”的风险,因此才会抢在有生之年完成未竟心愿。
曹叡议定庙号并非孤立的历史事件,它与太和年间的诏令一脉相承;也和之后的一系列政治举措有密切联系。
确定“烈祖”庙号之后(237),曹叡寻即大赦,又将生母神主迁至洛阳,翌年(238)又大赦。频繁的赦令与异常的星象,无疑反映出曹叡日益恶化的健康状况。
从另一方面看,“三祖之庙,万世不毁”既可以反映出曹叡对身后事的担忧;又可以反映出曹叡对自身功绩的信心。
曹叡虽然在个人生活上荒淫无度,但在国政大事上却懂得举贤任能,多次粉碎吴蜀的进攻,可谓于事有功。
按曹叡生前议定“烈祖”庙号的行为推断,“明帝”的谥号也很有可能是在其生前定下。按谥法,照临四方曰明,可见曹叡对自身功业很有几分自负之情。
明帝内图御寇之计,外规庙胜之画
在曹叡看来,像自己这般“照临四方”的贤君圣主,绝不能因为小宗继统而导致“宗庙迭毁”,所以极其严厉地立下遗嘱,要求自己的神主牌位“万世不毁”。
讽刺的是,曹叡死后十年(249),魏廷权柄便沦陷于司马懿之手。按照曹芳、曹髦均为废帝的记载看,自曹腾至曹奂,魏廷宗庙的神主甚至凑不齐七个,连“天子七庙”的基本要求都达不到,与曹叡的设想大相径庭。
历史的吊诡之处恰在于此。
曹叡本以为魏室的统绪可以延续至千秋万代,因此提前在宗庙中给自己预留了一个“万世不毁”的位置;不料自己驾崩未久,国祚便尽归司马氏,所谓的“万世不毁”也终成南柯一梦。可见人算不如天算,悲哉!
我是胖咪,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Thanksfor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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