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毛评本的《三国演义》,首先会看到这样一首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调寄《临江仙》
于是很自然有人会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古代小说的开头往往会引用诗词?
话本写作为现场演出服务
▲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本《三国演义》七十周年纪念版
我们知道,《三国演义》这样的长篇小说,脱胎于宋朝、元朝以来的讲历史的平话话本。说平话的艺人,有时候需要把一些内容写下来,作为表演时候的依据。开始写了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是为了给自己看。也不用把表演的内容完整写下来,就是记一些关键的点,帮助自己巩固记忆。还有就是,带徒弟的时候,可能用得着。后来才意识到,如果写得完整一点,也是可以卖书赚钱的。但是,人家未必乐意卖书,因为那会儿这不如现场说书赚得多,甚至可能因此损失一些听众。所以最精华的内容不在书里,还是口耳传播为主。所以我们今天读到的宋元话本,肯定远远不如当时的现场表演精彩,只是那时没有录音录像,没有了就永远没有了。
既然话本写作,本来是为现场演出服务的,那它肯定就要适应演出环境的需要。
环境啥样,虽然文献记载有限,但是这个环境,古代条件下,不可能有本质变化,所以可以根据晚清、民国时候的情况逆推。
第一,古人没有那么好的时间观念,准点来听书,是不可能的。那现在台下人已经坐了一半了,你讲不讲?讲,后来的人看已经开书了听不囫囵了我就不来了;不讲,等着的人看老也不开书那我走了。所以,需要开讲,但不能讲今天要讲的正式内容。
这时,可以和台下聊会儿天,其实现在现场说书也还是这样。也可以讲一个和今天要讲的主要内容有关的相似的小故事,讲完了,台下也差不多满了,好,正式开讲。
这种方式,成了套路,也就有了术语,有了专有名词:开头垫的这部分内容,聊天也好,讲故事也好,背两首诗也好,叫“入话”,或者叫“头回”(有不同理解)。后面要讲的主体部分,叫“正话”。
第二,宋代的瓦肆,那个演出现场,肯定是很吵闹的。
它不可能有现在大剧场、电影院那么好的秩序感,那个乱七八糟的场面,可以参照侯宝林先生著名的相声《关公战秦琼》,开头就有一段描摹现场的景象:
甲:里边儿有什么带座儿的、找人的、沏茶灌水儿的,卖饽饽点心、瓜果梨桃的,还有卖报的、卖戏单儿的。最讨厌就那扔手巾板儿的……
乙:嘿!什么花招全都有啊。
甲:你再听这卖东西、找人的——“里边瞧座!”“跟我来您呐,这儿四位!”“给这儿续水呀!”“有人拿张票!”“这儿添个碗儿”“薄凉糖瓜籽儿烟卷儿哎”“面包点心!”“看报来看报来!当天的戏单儿!”“哎哟,嗬!二婶儿!我在这儿哪!”
乙:这份儿乱呐。
甲:坐下就好好听戏吧!
乙:啊。
甲:坐下聊天儿。
乙:还聊?
甲:台上你唱你的,开场戏没人听。这聊上啦!“哟,二婶儿,你怎么这晚才来?”“可不是嘛!家里有点事,要不然我早就来啦!你看今儿这天儿倒是不错,响晴白日的!哟!这挺好天儿怎么?怎么下雨啦?”
乙:怎么,下起来啦?
甲:“嗨!楼上你们那孩子撒尿啦!”
乙:嚄!行啦!这就快打起来啦!
这种气氛,应该就是宋代以来,上千年的老传统。
那台上说书的,怎么让台下安静下来呢?
你还不能像老师这样敲黑板,“你们是我教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台下都是衣食父母,你得尊重人家。
那念定场诗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这种特别铿锵有力的音调,能够把台下声音都盖住,也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信号,节目开始了。所以至今郭德纲老师也还是采用这种方法。
其他名著的开头
明代后期,长篇小说已经算是发展成熟了,但既然它是孕育于现场演出,由话本发展而来,就还保留着一些当初的习惯,往往以诗词开篇:
像《水浒传》的开头: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天下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
开头两句先歌功颂德,我大宋结束了之前的乱世。接下来就描绘盛世景象,尤其是最后两句作结,什么叫天下太平,就是没事,大家躺平感受大自然的美好风光罢了。
《水浒传》是诲盗的,开篇来这样一首诗。可以说,给全书上了一层保护色,也可说,这美好景象,和后文血淋淋的惨烈人生,正形成鲜明对照。
按照道学家的理解,《金瓶梅》《水浒传》诲淫诲盗。《水浒传》诲盗,但它先歌颂太平盛世;《金瓶梅》诲淫,但它先告诫大家,纵欲是很坏的事。《金瓶梅》的开头: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首诗展现了男性欲望中最猥琐的一角:既贪婪又怯懦,最后只好通过夸张女性的破坏力来自我安慰。和正文内容的固然纵欲却又透彻悲凉的氛围,也是一种很好的对照效果。
再如《西游记》开头,是一首神神叨叨的诗,在探讨世界的本质,万物变化的规律: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西游记》为什么用这样的诗来开篇说来话长,反正是体现了《西游记》故事和宗教文化纠缠不清的独特气质。
《三国演义》的情况则是:嘉靖本的《演义》,开场没有诗。毛宗岗评点修改的时候,觉得大家都有,没有不合适,才补上了这首“滚滚长江东逝水”。
《临江仙》为杨慎系列作品
于是引入下一个问题,《三国演义》为什么会选择这首《临江仙》。
这首词不是《三国演义》的作者原创,是明代文人杨慎的作品。
杨慎出身于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他爸爸做了十八年的宰相,他本人是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公认的大才子。但明世宗也就是嘉靖皇帝的时候,他触怒了皇帝,被贬云南三十年,最后就在那里去世的。这种经历,人很容易有虚无感,所谓荣华富贵成就功业,到头来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被毛宗岗放到《三国演义》开篇的这首《临江仙》,不是一首独立的作品,而是杨慎被贬云南后,创作的一组作品当中的一首。杨慎读史书,写了《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从上古到元朝,一路写下来,写了十篇作品,这个时间跨度,牵涉到二十一部正史,所以后世改名,称为《廿一史弹词》。
这组作品读下来是什么感受呢?每一首读起来,都挺有味道,会觉得杨慎不愧是大才子;但是一口气全程读下来,说实话会觉得有点腻。因为主题全是一样的,就是历史上曾经是这样的热闹,到头来还能剩下什么?一场空罢了,无非是给渔翁樵夫拿来聊聊天。
值得注意的是,这首“滚滚长江东逝水”,本来不是写三国的,写三国的那首,大家倒是也很熟悉,是一首《西江月》: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闹春秋,秦汉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上片四句,讲很多朝代一转眼就过去了。“秦汉兴亡过手”,之后自然就是三国了。
下片出现一个地理名词叫“北邙”。北邙是洛阳市北面的一处丘陵地带,东周以来,这里就看作是最理想的墓地。站在北邙,回望洛阳,视野也特别开阔。
曹操的儿子曹植,有一首千古名作,开头四句:“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曹植写这首诗的时候,董卓焚烧洛阳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曹植看见仍然是一片荒凉的景象。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这两句对古人来说和大白话也差不多,今天的人也不难听懂,但是确实有味道。历史书上能留下来的几个名字,背后是无数的死亡,这么多人死了,都变成了北邙山上的荒坟。能葬到北邙的,都还算是大人物幸运儿呢。至于芸芸众生,真就是历史的烟尘。
最后两句,“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魏蜀吴三家,都是英雄,可是最后得天下是谁?最猥琐的司马家。龙争虎斗之后,是耗子当家。
偷梁换柱整得好
既然杨慎写了这么一首关于三国的《西江月》,毛宗岗为什么不就拿这首当《三国演义》开篇呢?
我猜想原因是:这首词里,并没有太多的直接和三国有关的时代信息。很多话你拿去讲其他时代也不是不可以,“前人田地后人收”,这个现象太普遍了。也就是“北邙”两个字,如果熟悉诗歌史传统,你会想到曹植,进而想到三国。因为咏北邙的诗虽然很多,但就是曹植这首写得最好,后世有好诗,大多也在曹植的笼罩之下。
但问题是,《三国演义》的读者,恐怕大多数是不熟悉诗歌史传统的。就算熟悉也不行,因为北邙关联到的是洛阳,而明清时代的一般读者的心目中,最精彩的三国故事并不发生在洛阳。大家最耳熟能详觉得激动人心的,是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是赵云大战长坂坡,张飞喝断当阳桥,是孙曹刘三家赤壁大战,是关羽走麦城……所有这些故事,关联到的地理概念,是长江。
于是,眼光就可以转到这首《临江仙》了。
这首《临江仙》本来是写楚汉相争的,但是,这首词的关键意象,都和长江有关,而楚汉相争的关键,倒未必和长江有关。
所以,就拿过来说三国吧。
因此,毛宗岗这一手偷梁换柱,换得还真是比原装正版更合适。(完)
作者/刘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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