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逸事

（三）

邬老太太的招魂术是否真的灵验谁也说不清楚，一个人是否真的有灵魂存在也不得而知。弱不禁风的邬老太太真的有如此的神通吗？信则有，不信则无。对于那些只重过程不问结果的乡邻们来说，大概要的只是一种心理安慰吧，该做的都做了，心里也就坦然多了。

有一时期，几乎天天都有人上门来求邬老太太帮忙。有时，一个人刚从里屋走出来，另一个求助者就进了院子。偶尔，还有十里八乡的外村人找上门来求她作法呢——当然了，外乡人前来求人办事，几乎是没有空着手进门的，总有答谢的礼物悄默不言地放在了里屋的墙柜上。

稍大一点儿，我就从母亲的口里知道了一些有关邬老太太的家底儿。

我管叫二大妈的这个邬老太太命挺苦的，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

邬老太太是在十八岁那年嫁到我们村里来的。刚从花轿里走出来时，她是个模样挺俊俏的漂亮女子呢。她下嫁的那个男人名叫邬二，不但形象猥琐，还是个挺任性的独苗儿。邬二的父亲早亡，家里就他和寡妇妈两口人过日子。在村人眼里，邬二这人办事有点儿不着调，是个不顺南不顺北的二秆子货，说话办事凭心血来潮而不记后果。他和邬老太太成亲的第二年春天，由于生活所迫，他去给运河岸东边儿柳村的一个刘姓地主家扛长活去了。

这年秋天，刘家要在运河边儿上的河滩地里种麦子，邬二套车往地里送猪圈粪。坐在车辕上悠哉游哉地摇着鞭杆儿口哼小曲儿的邬二正想着美事，一没留神，拉粪的马车一下子翻到河坡下面的一条大沟里去了。惊慌中，他下意识地抱住脑袋一溜滚儿地摔出去了倒也没事儿，驾辕的那匹骡子可就惨了，一条骡腿别在车辕子上，喀嘣一声，骡腿折了。

邬二扛活的这个刘家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除了几十亩地外，家里还开了个豆腐房，套车耕地驮脚拉磨全靠这匹骡子和一头比羊大点儿的小毛驴干活。

看着已经站不起来的心爱的骡子，正在地里扬粪的东家心疼得跳起了老高，先是摇头垂泪地叹息了一阵儿，随后便阴沉着脸儿对守在骡子旁的邬二说：“让你赔我的骡子吧，你就是砸锅卖铁也赔不起，不让你赔吧，你说我这算是怎么一回子事儿？——得，咱也甭说别的了，你今年的工钱就别要了，就当赔我一条骡子腿吧。”其实，这不过是一句气头上说的气话，谁知，办了错事的邬二就当真了……

夜里，躺在厢房炕上的邬二怎么想也不是个滋味儿，忙活快一年了，眼看就要到手的八石棒子说没就没了，让怀了崽儿的媳妇和老娘明年喝西北风去？……邬二是越想越烦，越烦就越觉着不划算，一时就把心火儿窝在胸口那儿了——一个恶毒的念头儿便在心底里滋生了出来。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儿，刘家地主最喜欢的四岁小儿子来福儿正在院子里自个儿抽“汉奸”（即陀螺）玩儿。邬二蔫溜的蹭到了来福儿的跟前儿，哄骗他说要带他去河边儿的树上掏鸟玩儿。小孩子好哄，不知道深秋时分了树上哪儿还来的小鸟儿可掏，三说两说就跟着他出了院门儿。邬二扛着来福儿直奔村西的运河边儿上，他踅摸好了四周没人的时候，他把来福儿哄骗进了事先预备好的口袋里，三两下把口袋嘴儿扎上了，抱起来使劲儿一扔，直在口袋里不停挣扎着的来福儿糊里糊涂地砸进了翻着浑浊水花儿的运河里漂走了……

杀了人后，心惊胆战的邬二不敢回家，没头苍蝇似的从运河边儿上就跑了，至于跑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黄鼠狼跑了尿臊还在。逮不着邬二，县衙门的人就把他身怀六甲的妻子锁了去。无辜的邬氏在县大牢里一呆就是两个多月，直到眼看就快要临产了，县衙门的人也没从邬氏的嘴里审出个子丑寅卯来。后来，邬二母亲托人弄戗花了点儿钱，这才把邬氏保了出来。从大狱回到家的第三天夜里，邬氏就生了，惊魂未定的老婆婆托举在手里一瞅，嘿——还是个带把儿的小子那！

后来，有人传说邬二投奔了河东边儿八路的县大队，也有人说他逃进山里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土匪。可一直到解放好多年了，到了也没得到邬二的确凿音信，就这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在地球上消失了。

满头青丝的邬二媳妇一直等到变成了白发苍苍的邬老太太，不明不白地为邬二守了五十多年的活寡，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大了不说，还替他把老妈发送了。

后来，一应事情出来之后，村里人闲着没事，就总爱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往一块儿扯。于是有的老人就说：邬老太太的两个颧骨太高，不但生来命苦，还是个克夫克子的命，似乎这一切都是她前因后果命里注定的结果。

也是，邬老太太年纪轻轻的守了寡就够苦的了，谁知，她刚给儿子娶了媳妇没几年，儿子又出了事。

有关邬二的事情我是听母亲讲的，可邬老太太儿子出事那年，我已经开始恍惚的记事儿了。

那是一个秋天将临的季节，地里的老玉米都能掰下来烧着吃了。

一天下午，一辆卡车上拉着一副黑棺材从京津公路下来，嘎吱一声，车停在了邬老太太家房东边儿的空场上。看到那副漆黑的棺材，接到报信儿后就一直守在家门口的邬老太太一下子扑到了车帮上，刚大放悲声地脚喊了一声：“儿啊——！”一口气儿没倒上来，人就晕倒在了汽车轱辘旁。

2002年8月10日初稿

2013年2月15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