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7月7日,陈垣写信给任教于浙江大学历史系的长子陈乐素:《鲒埼亭集》已讲过之目录寄,此七十馀首中,只有一出典未找出,即外编二十八《跋岳珂传》之张端义(即撰《贵耳集》之人)奏议也,馀均考出。未考出之张端义奏议即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八《跋岳珂传》云“张端义奏疏劾史相国弥远”。援庵对此出典一直追索,已接近目标,但终未得解。
陈援庵先生1946年6月1日写信给长子乐素:
关于汝所担任功课,我想《鲒埼亭集》可以开,不管用甚么名目,但以此书为一底本,加以研诵及讲授,于教者学者均有裨益。我已试验两年,课名是史源学实习……甚欲用《经典释文》体,作一《鲒埼亭集考释》。但其书博大,未易毕业也。(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三联书店2010年,页1144)
当时陈乐素已随抗战时迁至遵义的浙江大学复员回杭州,任教于历史系。6月23日又有信去:
闻愿下年开《鲒埼亭》,甚慰……两年来(中隔一年)我所选前集廿五篇,外集四十八篇,一年约讲五十篇,其中有两年同讲一篇者。(同上书,页1146)
7月7日再有信云:
《鲒埼亭集》已讲过之目录寄,此七十馀首中,只有一出典未找出,即外编二十八《跋岳珂传》之张端义(即撰《贵耳集》之人)奏议也,馀均考出。(同上书,页 1147)
按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八《跋岳珂传》云:
然予考张端义奏疏劾史相国弥远:“城狐社鼠,布满中外……朱端常、莫泽、李知孝、梁成大之在台谏,袁韶之在京畿,郑损之在西蜀,冯榯之在殿岩,吴英之在许浦,岳珂、杨绍云、郑定、蔡廙之在四总……借天子之法令,吮百姓之膏血,外事苞苴,内实囊橐。”
所谓未考出之张端义奏议即此。援庵《鲒埼亭集考释》未见成书,不过陈智超主编的《陈垣全集》(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里有《鲒埼亭集批注》二册,乃辑录援庵在刻本上所作批注而成,其中《跋岳珂传》中张端义奏议处批云:
张端义,《宋史》无传,《宋史翼》廿九。郑真《荥阳外史集》卅五有《读张端义奏札》,卅七有《录史卫王遗事》,引张端义奏疏。《潜研堂文集》十九“观文府”条亦引此奏之另一段。(卷20,页953)
按郑真《荥阳外史集》卷三十五《读张端义奏札》云:
右宋张端义奏札,论故相史弥远权奸罔上,本末备著,其忠愤之激者哉……今观端义之言,凡数百端,皆可考证,至其甚者谓:“文移施行,讳史诏之诏,而易照以为证;军器舟楫,避史浩之浩,而易号以为记。”夫有国家者不讳嫌名,况宰相乎?何其如是之甚哉。
所引止此三十字。卷三十七《录史卫王遗事》云“理宗著卫王神道碑铭论其平生之功,张端义奏疏论其平生之过”,并未引奏疏原文。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十九《鄞县志辨证》“观文府”条云:
考张端义奏议云:“辛卯融风之变,冯榯、王虎知卫相府而不知卫宗庙,林介、赵汝辉知救相府而不知救宗庙。”可证临安史相府初无观文之称也。
所引亦仅三十五字。以上三条皆关涉端义奏疏,可见援庵对此出典一直追索,已接近目标,但终未得解。
张端义《贵耳集》卷上自述生平,略云:
张端义,字正夫,荃翁自号也。郑州人,居姑苏……端平更化,诏上第一书,二年再应诏上第二书,三年明堂雷应诏上第三书,得旨韶州安置……余生于淳熙之己亥,书于淳祐之辛丑,年六十有三。有上皇帝三书,诗五百首,词二百首,杂著三百篇,曰《荃翁集》。
《荃翁集》今不传,宋代文献和元人所纂《宋史》亦未见收张端义奏疏,明永乐时杨士奇等编《历代名臣奏议》三百五十卷,可称古今奏疏之渊海,所载宋人奏牍犹夥,多有本集所不载者,但也没有收入张端义奏疏。不仅援庵先生一时未及考出这篇奏议的出处,直到200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刊行的朱铸禹《全祖望集汇校集注》,《跋岳珂传》文下也没有任何注释。
从明初的郑真,到清雍乾间的全祖望,再到乾嘉间的钱大昕,都还能读到这篇奏疏,当不至于到今天就亡佚不传了。援庵先生在批注提到郑真《荥阳外史集》,离开答案实仅一步之遥,奏疏出典正是郑真的另一部书《四明文献》。
按郑真字千之,别号荥阳外史,鄞县人,明洪武中乡试第一,授临淮县教谕,升广信府教授,所著除《荥阳外史集》外,尚辑有《四明文献》一书,乃采摭乡先生言行文章而成,全祖望称其“于乡先辈著述所存甚为有功”(《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四《李孝谦四明文献录题词》)。谢山家有此书,尝言“余方在京,厉二樊榭、杭二堇浦千里贻书求四明旧志,予遣使请于家君,发插架所有……而以郑教授真《四明文献》、李侍郎堂《四明文献考》及先生之二书尽送志局”(同上书卷三十五《跋宁波简要志》)。钱大昕则在乾隆五十二年时受聘任鄞县志总纂,遍观邑中故老藏书,得见《四明文献》应在情理之中。张端义劾史相国弥远一疏正在此书史弥远条附录中,当即谢山、竹汀两文引用之所出,而《录史卫王遗事》文则是此疏后之按语。
《四明文献》明初编成后,未经刻板,仅以钞本流传,其中王应麟文被析出,以《四明文献集》之名别行于世,“一人之作冒总集之名”(四库提要语),郑真原书反而不彰于世。据《中国古籍总目》著录,国家图书馆、南京图书馆等藏有不含王应麟文的《四明文献》钞本三部,另日本学者小林晃披露静嘉堂文库也有一部,乃皕宋楼旧物。1935年鄞人张寿镛假得吴兴张秉三所藏《四明文献》钞本,请前清翰林邑人夏启瑜校勘,因书中史弥远等“晚节有憾”,故不收入以表彰乡里贤达为宗旨的木刻本《四明丛书》中,而以约园名义用聚珍仿宋字排印别行。
《四明文献》数种钞本之收录家数略有异同,以约园排印本计,已收辑宋元二十六家诗文,并附各人相关资料,大多篇章仅见于此书,价值自不待言。惜约园本流传不广,援庵先生泛滥群籍,是书刊行十馀年后仍未得见,朱铸禹承谢国桢馀绪注谢山文,亦未检及。民国间仅吴廷燮《南宋制抚年表》等极少著作引用,中华书局点校本《宋史》校勘记也有一次引及。小林晃则指出,今人新编《全元文》从《四明文献》中辑得多篇佚文,但遗漏不少,《全宋文》一篇未录。这部珍罕地方总集,自明初纂成以来,六百馀年,不绝如线,未可仅视为四明一隅之乡邦文献,实乃宋季元初之重要史料,当今很有必要集合各钞本,参互校订,俾成一定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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