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想着重介绍陈垣同志在史学研究实践中所总结的搜集、考证与运用史料的经验。
在搜集材料方面,陈老提出要做到“竭泽而渔”。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系统地周密地调查研究,详细地占有材料。但是,真正要做到竭泽而渔,谈何容易。那么,他是怎样做到这点的呢?
第一,他掌握了深厚的目录学知识。陈老是靠自学成功的,目录学著作就是他的入门老师。他自小读了张之洞的《书目答问》,觉得这是个门路,就渐渐学会按着目录买自己需要的书看。以后他还进一步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青年时代就读了好几遍。他认为研究和教学,要“从目录学入手”,“目录学就好象一个账本,打开账本,前人留给我们的历史著作概况,可以了然。”掌握前人提供的目录学知识,固然重要,但他不满足于此,几十年来,他自己在目录学方面作了许多工作,写了许多宝贵著作。随着史学研究工作的发展,对目录学的要求越来越高。陈垣提出要改良工具书,要编各种类型的书目、篇目和索引。没有现成的目录、索引,他就自己动手,在研究每一个专题以前,一定先把有关的目录、索引编制出来。这些目录、索引,也为当时许多史学家的研究工作提供了方便。
第二,他具有勤于搜访和虚心求教的精神。陈垣经常告诫后辈,研究不能只靠目录,而必须阅读原书,勤于搜访。他搜集材料,真有入虎穴得虎子的精神。一九二三、二四年,他为了研究道教史,“将《道藏》中碑记,及各家金石志、文集,并艺风堂所藏拓片,凡有关道教者,悉行录出,自汉至明,得碑千三百余通”,编成《道家金石略》一百卷。全书约八十万字,是道教史料的一次大结集。特别值得提出的,是他查阅《嘉兴藏》的情况。三十年代,他发现北平某处藏有从未被人利用过的《嘉兴藏》。但这套佛藏不能借出,只能在该处翻阅。而藏书的地方又非常阴暗潮湿,蚊子很多。他为了探寻这座史料宝山的奥秘,带领助手,每次在事前服用疟疾预防药,亲自前去查阅。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将全藏阅读一过,搜集到了大批僧人的语录,在著名的《明季滇黔佛教考》一书中充分加以利用。陈寅恪先生为该书写的序言说:“寅恪颇喜读内典,又旅居滇地,而于先生是书征引之资料,所未见者殆十之七八,其搜罗之勤,闻见之博若是。”除了自己勤于搜集之外,陈垣还非常注意虚心向内行求教。一九二四至二五年,他在编撰《中西回史日历》和《二十史朔闰表》这两部著名的工具书时,曾向研究历法的人求教,并请胡适代他查阅有关西历的外文资料,胡适在一九二五年二月曾有一封长信回答他的询问。一九三三年,他作《元秘史译音用字考》,自己虽然不懂蒙语,但多方向蒙语专家请教,终于写成了这部有很高学术价值的著作。
第三,他精益求精,永不满足。《释氏疑年录》是陈老编撰的一部工具书,根据此书不但可以检查自晋至清初二千八百名僧人的生卒年,而且由于书中对每一个僧人都注明所据材料,也为研究这些僧人的史迹提供了重要线索。他为编撰这部工具书,共引书几百种,费了多年时间。一九三九年,正当这部十二卷的著作整理完竣、即将付印的时候,又发现了《嘉兴藏》。他根据新得的材料,毅然将该书第十一、十二两卷全部改作,使它更加充实和准确。《元也里可温考》是他的第一部宗教史著作,也是他元史研究的第一篇论文,一九一七年初次发表时,立即引起了中日两国学术界的注意。但他从一九一七年到一九二○年间,即将此文增订了两次,材料比初版增加了一倍。从这以后,一直到一九三四年,十几年中,他仍不断修订,有新材料随时补入校订本中,并且注明:“辑论文集时应采此本。”
史料并不等于史实。搜集到了丰富全面的史料以后,必须加以考订,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陈老很注重考证史料。
第一,他强调要弄清楚史料的源流。在《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一书中,他批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关于《广弘明集》的提要时说:“《提要》又引《神僧传》六,称道宣为僧祐后身。按《神僧传》乃明初撰集之书,其道宣传全采自《宋高僧传》十四,《宋高僧传》《四库》著录,《提要》何以不引宋传而引明传,可知其随手翻检,未尝一究史源,实为疏陋。”在《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一书中,谈到大道教第九代祖师的名字时,他批评《元史类编》、《元书》沿袭《元史·释老传》的错误,仍称为张志清;肯定《新元史》作者能“探究史源”,根据吴澄、虞集、宋濂三家的记载,改为张清志。因为《元史》关于张清志的记载,本来是根据吴澄的《天宝宫碑》和虞集的《岳德文碑》。
第二,他又告诉我们,即使探究到了史源,找到了最早的记载,也未必可靠。产生这种情况,有多方面的原因。一种原因是,现存的最早记载,不一定就是这一事件的原始记载。德沛是雍正乾隆间信奉天主教的宗室,袁枚著《和硕简亲王碑》,是德沛碑传中刊布最早的,但错误极多。许多人著德沛传,都根据袁枚所著碑文,以讹传讹。因此,陈垣有“史源不清,浊流靡已”之叹。另一种原因是,作者记载时为自己的利害爱憎所左右。他在《通鉴胡注表微》中举了两个例子。史书对汉末杜畿在河东的政绩,有夸大溢美之处;而对三国时曹魏的令狐愚,又有毁谤之词。胡三省在注《通鉴》时指出,杜畿是杜恕之父、杜预之祖,“杜氏仕于魏晋,累世贵盛,必有家传,史因而书之,固有过其实者。”令狐愚则是王凌的外甥,与王凌同讨司马懿失败,对令狐愚的谤词,乃是“晋人作魏书所书云尔”。因此,陈垣一再指出:“读史必须观其语之所自出。”
第三,他指出:“考史者遇事当从多方面考究,不可只凭一面之词”。在《汤若望与木陈忞》这篇文章中,他根据汤若望的回忆录与木陈忞的《北游集》以及《续指月录》等材料,论述清初天主教与佛教的关系,以及顺治帝的思想。汤若望是耶稣会派到中国来的传教士,木陈忞则是清朝的国师大和尚,《续指月录》也是僧人的著作,而中西、佛耶两方面的记载,有许多相同的地方,如顺治的所谓“龙性难撄”(固执狂暴)以及他曾经剃发等等。陈垣认为这种记载是可靠的,“因为两家史源,皆各有根据,不是彼此抄袭的。”
第四,他在《通鉴胡注表微》的考证篇中,比较集中地讲了考证的具体方法。一、理证:即用常理判断某些史料的真伪。二、书证:即用当时的文件如诏令、法律等作为证据。三、物证:即“以新出土之金石证史,所谓物证也。”四、实地考察。
将经过考证的材料,加以精心的选择和严密的组织,用尽可能完善和恰当的形式写成论著,就是陈垣所说的“联缀成文”。他比较注重史学著作和文学著作的区别。他在《全谢山联姻春氏》一文中说:“随笔杂记之属,有裨于史学,然史学重考证,如只凭记忆,或仅据所闻,漫然载笔,其事每不可据。”即是说,史学著作必须有根有据,不能凭道听途说,更不应随意发挥,否则不能成为信史。在《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中,他更明确提出“史家之法”和“文家之法”的区别,强调史学著作不能因文害史。当然,他也不是认为史学著作就可以不注重文采。他的许多著作,在注重科学性、真实性的同时,也力求做到使人读起来有趣味。例如,他的《记大同武州山石窟寺》的前言,就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远望缥缈,容态转真,窟别异形,无有复制。至于裸体神女,振翮凌空,宝相庄严,拈花微笑,则极画像之奇观,尽人工之能事矣。”对云冈石窟艺术的这些描写栩栩如生,读来琅琅可诵。陈垣写文章总是以理服人,从来不故作高深,炫耀博学,而是深入浅出;从来不发空言,而是精炼再精炼,宁愿把一篇论文浓缩为一条札记,而绝不把一条札记稀释为一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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