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司马迁,面对着这位“史界之造物主”(梁启超语),我惶恐不能下笔已经很久了。汉代人物,在司马迁之前的,我已写了多位,我满怀渴望却又小心翼翼地走近司马迁,待终于走到他的面前,面对他那迫人的光辉,我有一种无法睁眼的感觉。我感觉到他无比巨大的存在,却无法把握他的一丝踪影。于是,一个白天一个白天我在校园里转悠,一个夜晚一个夜晚我在书房中叹息。我的纸上没有写出一个字。
现在,又是凌晨一点多了,万籁俱寂。城市沉睡了。那受尽屈辱而傲岸光辉的灵魂,醒来吧!给我以教导!
我不知不觉地低声吟诵出下面的文字: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
对了,这是朱生豪所译的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一段有名的台词。这一段我在大学时光就倒背如流的台词,在我的内心时时激起生命的激情。我不相信还有人译莎翁比朱生豪更好了。现在,夜深人静,我再一次被这段台词所感动。而当我吟诵到“一柄小小的刀子”时,我的心头一惊:太史公!你的那柄小小的刀子呢?!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领略到太史公精神世界时的激动。那是在大学,也是夜深人静,漫长而令人倦怠的暑假,同学们大部分都已回家。我独自一人坐在赭山脚下被黝黑的山影树荫掩盖住的教室里,一篇一篇地读着项羽、屈原、贾谊、李广,滑稽与龟策,游侠与刺客……一夜,整整一夜,我没有回宿舍,整整一夜,一边拍案,一边叹息,时而热血沸腾,时而热泪盈眶。山深处不时传来宿鸟梦中的怪叫,蝙蝠不时地从窗子飞进,掠过头顶,扇起几缕头发,又从另一边窗子飞出。世界如此安静,大楼有些阴森,但我感觉到了司马迁的存在:他就在这儿,就在这静夜里,就在我身边!我走到窗前,望着赭山山顶上的满天星斗,太史公!哪一颗闪亮的星星是你?
直觉告诉我,司马迁和一般史家大不相同。不要说和后来的那些头脑冬烘满纸道德废话的史家不同,就是和孔子、左丘明也不相同。孔子的面孔太严肃了,他是历史的审判者,历史人物都是他的道德法庭的嫌疑人;左丘明的面孔太中庸了,他是历史的书记官,为孔子的判词做道德注释。而司马迁则似乎是与他笔下的人物同生死于时代,共挣扎于命运,他们一起歌哭悲笑,一起升沉荣辱。包世臣说:“史公之身,乃《史记》之身。”(《安吴四种》卷九)延伸一点说,《史记》中所传的历史人物之身,亦即史公之身;史公之身,与他笔下的人物同遭难,共受苦,同欢乐,共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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