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宋录》书影。该书以“品”字挈宋,共十二篇,凡十“品”,依次为:“南渡是非”三篇;宋画、纸币、武力、精神思想、庶民文化、政体、司法与茶兴各一篇;终末收于《揽宋》篇,揽宋全貌,重点巡其城市、商业、生活方式、科技、文艺、权力监督约束等。
法国有学者,责其西方同行:“惯常妄下结论,以为中华文明是静止不动的,或者至少会强调它一成不变的方面。”此为西方就中国古代史普遍所持“停滞说”。问题颇有意味。相较世界多地,中国无罹文明殄没之厄祸,未经易宗改教之再造,连混血变种、国灭邦绝等情形都谈不上“真正”发生过,若跟这些沧海桑田、流离播迁相比,所谓中国有“静止不动”“一成不变”之状,好像也说得过去。
然,变,天之常也。世上没有事物能够无差别存在。自然界有些动物,如斑马、蝴蝶等,体态纹样似乎不分轩轾,其实也非一模一样,惟人眼难予分辨耳。中国历史的豹变大抵也属这类。它不像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伦、古希腊、古波斯、古罗马那样,变故突如其来、惊天动地,过后断垣颓壁,而是很隐蔽很内向,以致粗粗打眼,还以为“不变”。
由此,中国历史的解读亦较费神,来不得空洞粗疏。心情冲动的批判者断言二十五史“易姓”而已,“改朝换代”四字即可概括之,独不想此论真可成立,那怎么解释约有二千年左右,中国明摆着躐进不止,以至文明与社会发展长久领冠全球?
撇开刻意偏见不说,思想和认识局限尤易使解读失准。古人有局限,今人同样有。一切时代,思维被某些定式所绑缚都无例外。但是,通常后人易于对前人局限洞如观火,而对自己的局限视而不见。历史认知的常见误区是“今必胜昔”,以为如今摸索出的“历史规律”放诸四海皆准。“大航海”以来历史哲学突出的偏颇在于,欲以单一模式导述历史,无视文明原本各有延展之道,德国人黑格尔即为荦荦大者。
被指“一成不变”的中国诸王朝间,其底蕴、个性、气象及思想、制度、文化都不雷同,甚至泾渭分明。西人文殊教远,故而不能辨。好比东方面孔差异本彰,西人猛一看,却傻傻分不清。近年国内网民对洋品牌遴选中国模特的口味大为反感,觉得似乎专挑细长眉眼,是对中国人的丑化。其实,他们未必视之为丑,抑亦概念化设定了“东方情调”,恐怕多多少少受着明清仕女图等书本上的影响,以为中国或东方颇以那种容颜为美。同样的隔阂,相反亦然。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他们自己一眼可鉴,我们不也眉毛胡子一把抓?说到底,隔阂难免,惟目光勿为所障。全球化以前文明千姿百态,安能立一标尺刻舟求剑论之?
宋人以“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形容柳词,以“关西大汉,执铁板”形容苏词。自秦汉至明清,历代之殊当不逊此。二十五史,囫囵吞枣也读得,但读法有别、因朝代而异,所得自可更丰。例如,读秦史与读宋史就不应是一种姿态。对前者宜登高望远,览其全局,遗其隅陬;对后者却相反,须求细微,从很多枝节入手。我还曾提出,明史特宜以看客心态,宛如置身勾栏瓦舍以观,尤其到它晚期及终末时刻,非取此种眼光难以会其意。类乎于此,非对历史有血肉之感,恐怕不能至。
《品宋录》配以反映宋代文化风貌的《顾氏画谱》中插图二十五幅。
我欲染指宋史有年,迟不动手,主要是方式未惬。过往拙著格套,用于宋史都不尽兴,未足传其风韵,直至觅得一个“品”字。两宋宜“品”亦堪“品”,其方方面面、里里外外,非“品”不能通其款曲。形象地说,宋史如茶。茶作为中国之名品,虽非始于宋代,却在此时真正入了千家万户,构成日常生活和社会经济一大项目。无独有偶,两宋历史好像也浸染了茶意,惟细品方知其滋味。
其次,中国旧文化素有一优长,是极在意于细。陈继儒《小窗幽记》句:“春云宜山,夏云宜树,秋云宜水,冬云宜野。”张潮《幽梦影》句:“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皆从微处抉事物特质。就生命体验丰盈细腻言,世上少有能与中国并论者。西洋乃另一种气质,日本倒称得上细敏幽玄,却是深受中国的启迪熏陶。但近代以来因社会剧变、文化转向,国人自己在精神与美学上的若干长处,反纷纷坠地泯灭,以至如今连一些文人都浑身粗鄙之气。这影响到很多方面,读书与日常做事也在其中。以史来论,古人讲知人论世。“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跟西方只重“科学”不同,中国史学不弃“知人”,认为无论治史、读史皆如阅人,实际是强调把历史作为鲜活生命体对待。平时我们接触和认识某人,初仅及眉眼,再往深处,慢慢可知身世来历、品类格调、性情癖好等,渐积至富,方觉一切都生动起来,成为立体的对象。这也可以成为我们触摸历史的方式,就像对自然万物,从生命体验丰盈细腻求之,而不一味待以概念、理论、逻辑,以及科学式的冰冷解剖与实证。中国在所谓正史以外,有大量私撰野史以“小品”式样写成,这肯定不只具有文体的意义。史学,实际是有“文化形态”的。这一层,近代以来渐不体会,使中国史学流失了不少意蕴。我在读史与当下史学思维之间,每每感觉到有此差异。希望借《品宋录》,稍稍朝旧史“文化形态”回归作点滴尝试。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曾任该所学术委员、当代室主任,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本文经授权摘编自《品宋录》一书“小 叙(前言)”,现标题系编者所加。文中图片均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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