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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红楼梦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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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杂记

(清)愿为明镜室主人撰

红楼梦,小说也,正人君子所弗屑道。或以为好色不淫,得国风之旨,言情者宗之。明镜主人曰:《红楼梦》,悟书也。其所遇之人,皆阅历之人。其所叙之事,皆阅历之事。其所写之情与景,皆阅历之情与景。正如白发宫人,涕泣而谈天宝,不知者徒艳其纷华靡丽,有心人见之,皆缕缕血痕也。人生数十寒暑,虽圣哲上智,不以升沉得失萦诸怀抱,而盛衰之境,离合之悰,亦所时有。岂能心如木石,漠然无所动哉!缠绵徘恻于始,涕泣悲歌于后,至无可奈何之时,安得不悟?谓之"梦"即一切有为法,作如是观也。非悟而能解脱,如是乎?

真假二字,幻出甄贾二姓,已落痕迹。又必说一甄宝玉以形贾宝玉,一而二,二而一,互相发明,人孰不解?比较处,尤落小说家俗套。

"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已往所赖之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半生潦倒,罪不可逭。"此数语古往今来,人人蹈之,而悔不可追者。孰能作为文章,劝来世而赎前愆乎?同病相怜,余读《红楼》,尤三复焉而涕泪从之。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此缘起诗也。言中有泪,何至荒唐;含泪而言,但觉辛酸矣。作者痴,读者与之俱痴。读者未尝不解其中味也辛酸之外,别无他味,我亦解人。

《西游记》托名元人,而书中有明代官爵。今《红楼梦》书中有兰台寺大夫,及九省统制节度使等官,又杂出本朝各官,殊嫌芜杂。

王雪香《红楼问答》云:宝玉似武陵源百姓。黛玉似贾长沙。宝钗似汉高祖。湘云似虬髯公。探春似太原公子。宝琴似藐姑仙子。平儿似国大夫。紫鹃似李令伯。妙玉似阮始平。晴雯似杨德祖。刘姥姥似冯欢。凤姐似曹瞒。袭人似吕雉。明镜主人曰:宝玉似唐明皇。黛玉似李广,又似唐衢。宝钗似王莽。湘云似李太白。探春似汉文帝。宝琴似张绪。平儿似陈平。紫鹃似豫让。妙玉似倪云林。晴雯似祢衡。刘姥姥似柳敬亭。凤姐似严篙。袭人似魏藻德。

又论刘姥姥云:家运衰落,平日之爱子娇妻,美婢歌童,以及亲朋族党,幕宾门客,豪奴健仆,无不云散风流,惟剩此老妪收拾残棋败局。读至此,不独孟尝、平原,徒夸食客,凡豪门势宦,皆可为之痛哭矣。

又贾兰赞云:"乳臭未脱,即以八股为务,是于下下乘觅立足地。仕宦中多一热人,性灵中少一韵人。"明镜主人曰:贾兰之才,正以见宝玉之不才。在作书者原以半生自误,不能为贾兰而为宝玉,愿天下后世之人,皆勿为宝玉而为贾兰。然而吾读《红楼》,仍欲为宝玉而不为贾兰。吾之甘为不才也,天下后世之读《红楼》者,于意云何耶?

古来轻薄,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为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明镜主人曰:如此论情,如此论淫,藉口《国风》者,吾知其伪矣!今之为香奁者,欲饰其非而非不免,欲掩其丑而丑弥彰。所谓无伊尹之志则篡也。若寓言八九,只可依托香草,不能附会好逑。作者其知之。

马婆魇魔,衅起彩霞。贾环搬舌,祸由金钏。宝玉之濒死,皆赵姨所致。昔人谓尹吉甫一代贤者,伯奇有履霜之操,不知妇人女子之毒,实出人情之外。政老品学,迥出流俗,乃见欺于不宠之妾。骊姬申生之事,何代无之,不必为吉甫辩也。

赖大是贾家总管,其子竟朦捐而选知县。承平之世,流品已如此。亦必当时实有其人,故详细书之,以寓讽亦国法所不容者。

李纨、探春代凤姐管事,理所应当。兼请宝钗,实出情理之外。

红楼人物以宝玉为第一,作者现宰官身而有微词。袭人之不死,则明斥其非曰:"孤臣孽子,义夫节妇,'不得已'三字,不是一概推诿得的。"宝玉之不死,则以"不知谁何之人"示以伦常至重,而不可死。非真有人示之也,实欲死时之转念耳。古今忠臣孝子,义夫烈妇,其慷慨捐身,则只有初念而并无转念。失此一时,抱恨千秋,作者非不知也。

小说淫辞,正人所不屑道。《红楼梦》李十儿骗贾政一节,君子仁人,孰不愿为贾政,孰不为李十儿所骗?试取此书细读之,倘亦知家人舞弊,而绝其信任之心乎?然而知之者伊谁。

尤三姐云:"除了宝玉?天下就没有好男人",此背面言之也。宝玉因画蔷而见龄官之娇、贾蔷之痴,深悟各人眼泪还各人债。此等觉悟,真能放下一切。若小红,因见妒而另识贾芸,则逼之使然,未为达也。

尤三姐惜宝玉之多情,可谓宝玉知己。然意不在宝玉,而在湘莲。岂湘莲果胜于宝玉?不知宝玉爱博而情不专。及至黛玉死而宝玉不死,三姐死而湘莲立断尘缘,始信三姐之知人。设而不死,其专于一人,必不同于宝玉。惜乎三姐知宝玉,宝玉不知三姐。以一言启湘莲之疑,死者死而遁者遁,非宝玉之咎乎?

柳湘莲以雄剑断万根烦恼,非出家也,亦自刎耳。

水月庵翻风月案,非写女尼女道士之淫,实写芳官之洁。

"多多少少穿靴带帽的强盗来了,翻箱倒笼拿东西。"强盗而竟"穿靴带帽",奇文!虽"穿靴带帽"而拿东西,实凶于强盗。文外微旨。

或谓《红楼梦》为明珠相国作,宝玉对明珠而言,即容若也。窃案《饮水》一集,其才十倍宝玉。苟以宝玉代明珠,是以子代父矣。况《饮水词》中,欢语少而愁语多,与宝玉性情不类。盖《红楼梦》所记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非有所指,如《金瓶》等书,意在报仇泄愤也。数十年之阅历,悔过不暇,自怨自艾,自忏自悔,而暇及人乎哉!所谓宝玉者,即顽石耳。

又有满洲巨公谓《红楼梦》为毁谤旗人之书,亟欲焚其版。余不觉哑然失笑。无论所纪非违律犯法之事,伤风败俗之行,即以获罪论,亦只以贿酿人命为最大,然实出于妇人女子之手。较当代诸公身膺疆寄,贿赂公行,苞苴不禁,冤死穷民无告者不知几人。设有人笔之于书,则又奈何?且笔之于书以做将来,视已犯法而明正典刑者,又何如也!《红楼》所纪,皆闺房儿女子语,所谓有甚于画眉者,何所谓毁?何所谓谤?《红楼》之金闺硕彦,皆出乎情而守乎礼,即荡检逾闲如司棋等,亦矢志不移。其淫荡无耻者,皆不足数之人。惟袭人可恨,然亦天下常有之事而已。贬之不遗余力,屡告阅者以申明之。苟非袭人,使金谷园中皆从绿珠坠楼乎?

《红楼》以言情为宗,自以宝玉、黛玉作主,余皆陪衬物。而论纪事,则凤姐又若龙之珠,狮之球。何也?古今奸邪柄政,如卢杞、严篙,皆受参劾于生前。独凤姐擅权,虽其夫亦受节制。至已败国亡家,而太夫人犹不悔,非秦之赵高乎?况太夫人并非二世庸碌之主,能道其奸者,惟一赵姨娘。而凤姐卒受冥诛,似亦为警世起见。

世禄之家,鲜克由礼。《红楼》所记,独一奢侈之罪,然已受抄拣之辱,军台之苦,其警戒为何如?今之缙绅阀阅之家,岂仅奢侈一端而已哉!不仅此奢侈一端,其幸逃法网, 曷若《红楼》之堪为殷鉴耶?

《红楼》所载,闺房琐屑儿女私情。然才之屈伸,可通于国家用人之理。如黛玉之孤僻,汲黯之戆直也。骨鲠之臣,见弃于圣明。彼圆通世故者,不群以为相度乎?英明之主,且以此为腹心,何况昏庸?长沙吊屈,吾读《红楼》,为古今人才痛哭而不能已。

仁和吴苹香女史(藻),有[金缕曲]一阕云:

欲补天何用。倩销魂、红楼深处,翠围香拥。呆女痴儿愁不醒,日日苦将情种。问谁个、是真情种?顽石有灵仙有恨,只蚕丝、蜡泪三生共。勾却了,太虚梦。喁喁话向苍苔空。似依依、玉钗头上,桐花小凤。黄土茜纱成语谶,消得美人心痛。何处吊、埋香故冢。花落花开人不见,哭春风、有泪和花恸。花不语,泪如涌。

明镜生和一阕云:

悔入迷香洞。只痴情、缠绵一缕,死生断送。打破繁华归大觉,醒到红楼好梦。始信道、聪明误用。往事凄凉都忆着,恁招魂、苦了悲秋宋。难补满,情天空。漫言缘是前生种。便神仙、尘寰堕落,任人搬弄。呆女痴儿如许事,织出天衣无缝。赚千古、才人一恸。无可奈何花落去(成句),悟空明镜影偏珍重。人宛在,香花供。

【附录】

江顺怡,(约公元一八六二年前后在世)字秋珊,自署为明镜室主人,安徽旌德人。生卒年均不详,约清穆宗同治初前后在世。浙江候补县丞。杭州时,所居东平巷,有花坞、夕阳楼之胜。顺治工词,著有《愿为明镜室词》、《词学集成》及《读红楼梦杂记》等书,并行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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