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看几个同时代的士人对婉儿的想象,以下姑妄言之,请诸君也姑妄听之。
先摆引文:
1.《景龙文馆记》(作者武平一,修文馆直学士,武则天族孙):
……年十四,聪达敏识,才华无比。天后闻而试之,援笔立成,皆如宿构。自通天后,逮景龙前,恒掌宸翰。其军国谟猷,杀生大柄,多其所决。至若幽求英隽,郁兴词藻,国有好文之士,朝希不学之臣。二十年间,野无遗逸,此其力也。而晚年颇外通朋党,轻弄权势,朝廷畏之矣……
(另有版本无“晚年颇外通朋党”一句。)
2.《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作者张说,修文馆学士):
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聪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咸同宿构。
内峻图书之府,外辟修文之馆。搜英猎俊,野无遗才,右职以精学为先,大臣以无文为耻。
两朝专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
惟窈窕柔曼,诱掖善心,忘味九德之衢,倾情六艺之圃,故登昆巡海之意寝,翦胡刈越之威息,璇台珍服之态消,从禽嗜乐之端废。独使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
3.《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志铭并序》(作者不详):
婕妤,懿淑天资,贤明神助。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
4.《朝野佥载》(作者张鷟,御史):
逆韦诗什并上官昭容所制。昭容,上官仪孙女,博涉经史,研精文笔,班婕妤、左嫔无以加。
5.《上官昭容书楼歌》(作者吕温,做过不大不小的官,距昭容时代不到百年):
汉家婕妤唐昭容,工诗能赋千载同。
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
我们暂且不论这些史料有多少可信度,有多少是为了迎合主人的想法而作的,作为同时代或近时代的第一手资料,都可以窥知这些士人对婉儿的想象。
1.黑啥都黑不动的才华
不难发现,不只是同时代的描绘,甚至连后世掺杂野史的所谓正史,无论是否采信什么“弄权”的说法,都绕不过那一句“才华绝代”,且作为比较的计量单位,永远是班婕妤和左嫔……
班&左:咱都没了多少年了,请勿拉踩,谢谢!
2.士人并不关心他们家领袖的私生活
无论是说对朝廷还是对文学,再是褒贬不一,这些史料也都没有关注婉儿的私生活。要说《文集序》和《墓志铭》是正经文章,关注私生活的确不大好,然而《朝野佥载》可是著名花边新闻集,《书楼歌》也是富有浪漫想象的文学作品,竟然也无一表现婉儿的绯闻,着实令人沉思。
说起正经文章,“两唐书”和《资治通鉴》更是标榜“正史”的正经文章,也不知从哪里风闻来,收录婉儿的绯闻,还越抹越黑,从“通于武三思”到“与武三思淫乱”,最后再到一种只要爽了就给你做官的恶臭想象,不管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后世的士人在看一个人的出发点上就跟同时代的士人完全不一样了。
同时代的士人从才华与政治上看婉儿,本质上是把她看成职场精英,是男是女又如何,关注的是人家的事业发展。而后人尽力把私生活描摹开来,就像“一个女人事业再是风生水起不结婚也不是完整的人生”这种令人发指的言论一样,过于关注女性的性别,在出发点上就怀有深深的恶意。
3.昭容的名声普遍比同时代的其他女人要好
这是重读《朝野佥载》后才有的新感觉。
《文集序》和《墓志铭》是在太平罩着的情况下成文,有溢美之词很正常。但《文馆记》和《朝野佥载》的写作,应该是相对自由的。
武平一虽然是阿武的族孙,但是与武党不同,他为人耿直,在朝上不偏不倚,许多史家都愿意采信他的说法。《文馆记》里的小传有两个版本,其中一个没有“晚年弄权”一句,那么就全是褒美的话,就算有那么一句,评过失的内容比起前面赞扬的权重来说也占比很轻了,武平一对她,基本是肯定的态度。
张鷟常在朝中做御史,是个自视甚高又挺放荡的人,当官当得极不稳当,又爱说别人的不是,《朝野佥载》读来就宛如一部大唐花边新闻集,而又以武周到中宗朝的绯闻最多,正是婉儿活跃的时代。
这里摘几则给诸君共赏:
周郎中裴珪妾赵氏,有美色,曾就张璟藏卜年命。藏曰:“夫人目长而漫视。准相书,猪视者淫。妇人目有四白,五夫守宅。夫人终以奸废,宜慎之。”赵笑而去。后果与人奸,没入掖庭。
景龙年,安乐公主于洛州道光坊造安乐寺,用钱数百万。童谣曰:“可怜安乐寺,了了树头悬。”后诛逆韦,并杀安乐,斩首悬于竿上,改为悖逆庶人。
宗楚客造一新宅成,皆是文柏为梁,沉香和红粉以泥壁,开门则香气蓬勃。磨文石为阶砌及地,着吉莫靴者,行则仰仆。楚客被建昌王推得赃万余贯,兄弟配流。太平公主就其宅看,叹曰:“看他行坐处,我等虚生浪死。”一年追入,为凤阁侍郎。景龙中,为中书令。韦氏之败,斩之。
感兴趣的可以搜电子书来看看,张鷟是极其不爽阿武,也极其不爽太平公主、韦后和安乐公主这一群女人的,什么风闻都能记下来,连各种谶语都记,记到后面看着就跟记仇似的……中宗朝的黑料,无过乎斜封官、争造豪宅、春宫混乱,《朝野佥载》什么都记了,就是没有记婉儿参与过这些事。
张鷟是看不上昭容,觉得她还不配被记仇吗?
好像也并不是,他记婉儿就这么一句:“逆韦诗什并上官昭容所制。昭容,上官仪孙女,博涉经史,研精文笔,班婕妤、左嫔无以加。”
韦后那些人哪里写得出诗?那些事都是我们昭容写的,我们昭容可厉害了,文才比班婕妤和左嫔还好,简直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班&左:勿cue,谢谢!
4.昭容工作之余都在干什么
我一直觉得婉儿就算有那么几个男宠,也不可能跟太平似的养一群后宫,理由非常主观,我认为,她没有这个时间。
“一日万机,应接如响”,婉儿得是个工作狂才能长久胜任总理的位置。总也有不工作的时候,那么她会做什么呢?
吕温的诗给出了一条思路:
君不见洛阳南市卖书肆,有人买得研神记。
纸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题处犹分明。
在昭容去世百年之后,吕温的朋友在洛阳的旧书摊买到了昭容的藏书《研神记》,一看就是精心保护过的藏书,品相非常完好,还清晰可辨昭容的题记。
《研神记》于今已经散佚,只知道大抵是六朝的志怪小说,反正不是什么正经书。这种不是正经书的玄幻小说,也被精心收藏起来,还有昭容的题记,如果不是假手他人写的,那么婉儿就应该看过,不仅看过,还看得挺仔细。
看看诗题——《上官昭容书楼歌》,婉儿自己拥有一栋藏书楼,伺候那些书籍固然不必她亲自上阵,但连《研神记》这种杂书都能有题记,不难推断她在工作之余,应该会喜欢泡在书楼里。
更有学者曾经怀疑《研神记》就是婉儿自己写的,虽然这个立论很快就遭到了非常普遍的怀疑,但想想的确喜剧效果甚佳。
有的人表面上是日理万机的总理,背地里其实是写玄幻小说的太太。
不管怎么说,追文是要消耗时间的,批注更是需要消耗时间的,被工作划去一大部分时间,又被看书划去一部分休息时间,再被皇帝时不时拉着你去宴饮划去一部分时间,婉儿还有空完成野史交给的任务“与贩夫走卒私通”吗?
派遣寂寞也许可以,来者不拒大可不必。
再风流人家也不是铁打的啊!
5.同时代士人为什么会对婉儿如此倾慕
没有人认为她是不配做文坛领袖的,就连毒舌张鷟也不得不佩服一把,但我猜想,文人的倾慕兴许是来自对才华的高山仰止,如张说和武平一这些与她在政治上接触过的人依然心怀倾慕,恐怕跟婉儿在朝中的作为有关。
上次有篇读书笔记写过,婉儿这个内宰相,常常是作为皇帝和大臣的“中间人”而存在,《文集序》里说皇帝很威风,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但是昭容说的就能听进去,就是这个意思。我想当时婉儿应该做过不少帮人进谏的事,或者大臣想要自己进谏,又怕被喜怒不定的皇帝降罪,会提前把奏疏先给婉儿把把关,婉儿看看谏言合适,也就善言帮一把,帮着促成这种事。
虽然没有根据,但我想她这个中间人应该做得很得人心,才会使得张说写出“温柔之教,渐于生人”这种语句,才会让同时代的士人在记述她时,不像记述韦后一样,天然就怀有恶意。
婉儿在任上对人才的拔擢,也应该是促成她较好名声的缘由之一。不说什么“野无遗逸”,至少她在入主修文馆时,靠着“文学取才”的招牌,把一些因武三思擅政而贬出去的官员又搜罗了回来,这些人里不少储备为开元盛世的宰辅重臣,对昭容多少应该是有些感念的。文人被贬很容易发牢骚,牢骚式写诗,一般就是思贤君,希望皇帝,或者能说得上话的宰相能帮自己一把,无论出发点是什么,婉儿既然干过这种唯才是举的事,自然就被士人传颂了。
接下来是更没有根据的脑洞:
看同时代的记述,我甚至感觉婉儿的名声似乎比阿武都还要好,在各类花边新闻中,阿武常常被塑造成一种迷信且酷爱爽一下的形象,但婉儿就常常“窈窕柔曼,诱掖善心”。
婉儿:陛下陛下,今天加班吗?
阿武:不,我要睡觉。
婉儿:陛下陛下,今天加班嘛……(撒娇)
阿武:我不——要加班你自己去——(迅速溜走)
史官:今天陛下又偷懒了,才人加班都要秃了,真是可怜……
阿武:哎,婉儿你要明白我的苦心,罪名我担,盛名给你啊!
最后再次申明【读书笔记】这个合集的精神:
小说家者流读书,从来就不是要研史,而是从历史的缝隙中发现更多可以造作起来的脑洞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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