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

秉义郎高士令，在浙江省台州府黄岩县为官，一家老小悉数在此。绍兴死年，受上级委派，前往温州白沙镇征收税款。农历二月十九日晚，下榻在白沙镇驿站中。

这一晚，高士令早早的上床休息，正当他迷迷糊糊准备入梦的时候，窗外传进了两个声音。

这个两个声音是同时发出的，且字字相同，内容是“有异类要杀你，你小心的躲避，将五官堵住，不要与对方说话，否则你命不保”。

这两个声音的发出者，一个是明州都监李利见，另一位是台州巡检赵禄，此二人皆是高士令的旧年同僚；二是这个两位同僚在数年前就已经死掉了。

高士令连忙起身，把自己整个身体由头到脚包裹在了被子里，然后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窗外响起了第三个声音，该声音的主人明显来者不善，一开口就是污言秽语，矛头直接指向李赵二人。

“我杀高士令，跟你们两个有什么关系？”

此话刚落，高士令就听到房中有脚步声，在脚步声中还夹带着木棍击第的声音，想来该是个瞎子。

此人缓缓地来到床后，小声的说：“若是叫你，千万不可作答”。

不想这样一句细微的声音，竟也被窗外那谩骂之声听去，只听得窗外那声又呼：“你这瞎眼的畜生，还想强行干预人事儿？”话音一起，床边的人就瞬间消失了。

谩骂之声愈演愈烈，李赵二人再次开口说：“杀一个高士令，对于您来说有什么好处啊”。

正当窗外李赵二人用交谈牵制那愤怒之声时，一只小虫从窗缝中挤了进屋，并摇摇晃晃的飞到了高士令的床上，然后开始绕着高士令的被子循环飞舞，大概转了有十几圈后，高士令终于透过被子的缝隙看清了此虫的样貌。

这是只异常漂亮的虫子，身披金黄战衣，周身光鲜亮丽，其最惹人注目的地方，当属它身后尾随的那条红线，影影绰绰。

高士令，打算伸手抓虫，正要抓时，窗外李赵二人高呼：“你这是要惹祸啦，你杀了它，你的罪孽就更重了，一旦罪重，你命休矣”。

高士令一听，知道李赵二友是在告诫自己，此虫绝不能碰，一旦碰了，就是在劫难逃，于是急忙收手，安静如初。那虫并未在意，还是继续飞舞，在屋中旋转一夜，最终也没能命丧高士令之手，失望而归。

高士令向窗外窥探，院中站立两人，一老一少，相向而立，老者为一妇女，少者乃一少年，只听那少年对老妇说:：“一定要给爹爹报仇，让这高士令偿命”。那老妇随口作答：“必须的”。

说完，见天已露白，而人转身不见了。

待天明后，众人开门观望，只见院中尽都如故，唯一跟往常不同的是，院门篱笆上竟栓着两头牛。高士令命人查明牛的来历。

很快，结果出来，这两头牛乃距镇五里外的农户所有，为农耕之用。高士令命人送回。

白沙镇有位巡检使，听说了高士令的奇怪经历，十分好奇，将其请来，问了原委，然后对于安抚，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高士令拜谢之后，起身离开，临走前说：“那老妇少年，必然还在我处，我当回去，以作了结”。说完就朝大门走去。望着高士令那孤单无助的背影，巡检史只能长叹一声，无可奈何。

是夜，怪事再次发生，高士令竟于卧房之内见到了自己家中的小妾，要知道，高大人全府上下，皆在黄岩，而小妾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出现之前也没有书信相告，只这一点，就着实可疑了。

小妾见到高士令后，曲身拜倒说：“您来白沙镇时，妾身已经怀孕，现在之所以出现在您面前，是因为妾身今日已死于小产，昨日曾给您邮寄了鞋袜，不知今日是否受到？”。

高士令一边为自己的不幸忧愁，一边为小妾的死感伤，一种难以抗拒的悲痛冲出眼帘，他饱含热泪的望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小妾，小妾见相公落泪，自己也悲戚起来。

正当这对苦命的鸳鸯叹惋悲伤时，卧房的门帘被挑了起来，高士令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夜救了自己的两位旧相识，一位是李利见，另一位就是赵禄。

对于此事的高士令来说，见到鬼已经不害怕了，更何况见到是自己旧友跟亲人，于是起身相迎，共叙衷肠。

聊了几句后，李赵二人带上高氏之妾，一同离开了，至于去哪，相比不说大家也能猜到。

整个房间中就只留下这位郁郁寡欢的高大人，他反复琢磨着这两天的遭遇，他断定，自己肯定要死，只是死前还有很多事没做，而最重要的，就是写遗书。

遗书的内容涉及很广，大到财产分割，小到锅碗瓢盆，文辞优雅对仗工整。

遗书写完后，有属下来报，说有人找高士令，好像是要给高大人送什么东西。

高士令一听，就猜到了六七分，小妾不是刚跟自己说完吗，昨天给自己邮寄了鞋袜，想来现在是到了，于是起身整理腰带，出来取货。

送货人说邮寄之物皆在车上，最好烦劳大人随自己外出取一趟。

高士令一想，反正自己要死了，出去就出去吧，死哪不都是死吗。人在死亡降临之前，多半会变得异常大胆，无所顾忌。

高士令随送货人来到驿站前的江水边，正待拿物之时，忽听得空中一声大喊：“不能把鞋给他”。

高士令同那送货人都被声音吓了一跳，此时送货人手中正握着鞋袜，一受惊，手忙脚乱，直接将鞋袜塞在了高士令的手中，而后转身跑了。

高士令见送货人一跑，自己的手也抖了，慌乱中将鞋子一手一支，丢了身后，也就在鞋子落地的瞬间，高士令昏了过去。

五天后，高大人醒来，这五天中他是滴水未尽，粒米未食，整个人如同植物人一般。

醒来的高士令第一眼见到的是几张熟悉的面孔，这里有他的老婆，奴仆，几个丫鬟，他们告诉老高：“你那小妾，在你走前，确有身孕，前些天因吃了牛肉，导致流产，而后不治，就死掉了”。

高士令听后终于捋顺了因果。

原来小妾孕期，吃了牛肉，而那牛可能是牛精，其肉有毒，遂导致流产。至于一老一少，想来是那牛精的家人，见小妾当时未死，就跑来找高士令寻仇，后来小妾一死，也就不来了。那晚之所以有声音阻止高士令拿鞋，无非是因为鞋袜为小妾所寄，盖妖精心胸狭窄。高士令唯一庆幸的是他没去碰到只美丽的飞虫，若是碰了，不光加深了自己的罪孽，也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妖精一方面可以找到自己，另一方面也就有了杀高士令的充分理由，看来妖精杀人，也有受因果影响的。

【原文】秉义郎高世令．居台州黄岩．绍兴四年．摄征税于温州白沙镇．二月十九夜．已就枕．闻窗外两人呼曰、异物且来杀君．君谨避之．坚塞五窍勿与校．庶或可脱．审其声．乃旧同寮明州都监李利见．台州巡检赵禄．皆死矣．大惧．即蒙被危坐以待．少顷闻有诟李赵者．曰、我杀高世令．干君何事．别一人以杖拄地行．过床后若瞽者．细语云、彼呼君时．切勿应．又闻诟者曰、盲畜生．汝亦复强预人事．李赵相与劝解曰、杀一高世令．于君何益．既而一虫薨薨然自窗隙入帐中．绕被飞鸣．且十数匝．高窥见虫色烂然如金．垂红线于后．引手欲挽之．李赵又呼云、祸事祸事．杀之冤害益重．乃纵之．来往尽夜．终不得逞而去．小史窥窗外．见少年与一妪对立．少年曰、须与翁索命．妪曰、宜然．天明启门．则两牛卧篱下．迹所从来．乃近镇五里农家物也．镇寨巡检闻此怪．招高饮．开释之．俄而求归曰、老妪少年．皆在卓下矣．高妻拏皆在黄岩．是夜见其妾云、君来时我已有娠．今小蓐以死．昨尝寄履袜达乎．方啜泣．李赵褰帷入．叙阔如平生．高度必死．竟夕秉烛．遍作书与亲旧诀．得八十幅．语或杂偈颂．殆类有物凭之者．屡冠带走出．将赴舍前江水．复闻空中语曰、勿与鞋．与即去矣．左右藏去之．凡不饮食．五日乃醒．家人来视之．所谓孕妾实妊身四月．食牛肉而坠．元不死也．高亦无恙．吴传朋说．（《夷坚志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