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来说冯先生提炼了关于世说的四点,这四点也是中式浪漫的核心
玄心,妙赏,洞见,深情
儒家和道家的关系如同西方古典和浪漫派的关系一样
当然后期宋儒革新整合以后,也有了明教中自有乐地的说法
体现了后期儒道的融合,当然更大的就是儒释道的融合
以下是冯先生的原文:
风流是一种所谓的人格美,凡美都涵有主观的成分.这就是说,美涵有人的赏识,正如颜色涵有人的感觉.离开人的赏识,不能有美,正如离开人的感觉,不能有颜色.正所谓不能,也不是事实底的不能,而是理底不能.人所不能赏识底美是一个自相矛盾底名词人所不能感觉底颜色亦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
说一性质有主观的成分,并不是说它没有一定底标准,可以随人的意见而变动.例如说方之性质,没有主观的成分;红之性质,有主观的成分.但什么是方有一定底标准,什么是红也有一定的标准.血是红底,不是色盲底人,看见血都说是红.美也是如此,美虽有主观成分,但是美其名曰也有一定底标准.如其不然,则即不能有所谓美人,亦不能有艺术作品,不过我们也承认,也许有一小部分人本来没有分别某种颜色的能力,这些人我们名之为色盲.有色盲也可以有美其美盲.
不过没有主观成分的性质的内容,是可以言语传达底;有主观成分的性质的内容,是不可以言语传达底.我可以言语告诉人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但不能告诉人什么是美,我可以说,一个命题与事实相合是真,一个行为与社会有利即是善;但我不能说,一个事物有什么性质是美.或者我们可以说,凡能使人有某种快感的性质是美.但是那一种快感是什么,亦是不能说底.我只能指著一个美底事物,说这就是美;但如我所告诉底人是个美盲,我没有法子叫他知道什么是美.此正如我可以言语告诉人什么是方,但不能告诉人什么是红.我只能指著一个红底东西说,这就是红:但如果我所告诉底人是个色盲,我没有法子叫他知道什么是红.
美学所讲底是构成美的一部分的条件,但是对美盲底人美学也是白讲,因为他即研究美学,他还不能知什么是美.正如色盲底人,即研究物理学,知道某种长度的光波是构成红的条件,但他不还不能知什么是红.
风流是一种美,所以什么上可以称为风流性质的内容,也是不能用言语传达底.我们可以讲底,也只是构成风流的一部分的条件.已经知道什么是风流底人,经此一讲,或者可以对于风流之美,有更清楚底认识;不知道什么是风流底人,经此一讲,或者心中更加糊涂,也未可知.
先要说底是:普通以为风流必与男女有关,这以为是错误底.我们以下”论风流”所举的例,大都取自《世说新语》。这部书可以说是中国的风流宝鉴,但其中很少说到男女关系。当然,说男女有关底事是风流,也是风流这个名词的一种用法。但我们所谓风流,不是这个名词的这一种用法。
《世说新语》常说名士风流,我们可以说风流是名士的主要表现。是名士必风流,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不过冒充名士底人,无时无地无之,在晋朝也是不少,《世说新语》说:“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热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任诞)这话是对于当时的假名士说底。假名士只求常得无事,只能痛饮酒,热读离骚。他的风流,也只是假风流。嵇康阮籍等真名士的真风流,若分析其构成的条件,不是如此简单。我们于以下就四点说真风流的构成条件。
就第一点说,真名士真风流底人,必有玄心。《世说新语》云:“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步兵日:‘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刘孝标注云,“竹林七贤论曰:籍之抑浑,盖以浑未识已之所以为达也。是时竹林诸贤之风虽高,而礼教尚竣。迨远康中,遂至放荡越礼。乐广讯之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至于此?’乐令之言,有旨哉。谓彼非有玄心,徒利其纵瓷而已。”“作达”大概是当时的一个通行名词,达而要作,便不是真达,真风流底人必是真达人。作达底人必不是真风流底人,真风流底人有其所发为达,其所以为达就是其有玄心。玄心可以说是超越感,晋人常说超越,世说新语说:“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超越是超过自我;超过自我,则可以无我;真风流底人必须无我,无我则个人的祸福成败,以及死生,都不足以介其意,世说新语说:“郗太傅(鉴)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惟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雅量)又说:“庚小征西(翼),尝出未还,妇母阮,是刘万安妻,与女上安陵城楼上。俄顷翼归,策良马,盛舆卫.阮语女: ‘闻庚郎能骑,我何由是见.’妇告翼,翼便为于道开卤簿,盘马.始两转,坠马堕地,意色自若.”(雅量)王羲之闻贵府择婿而如不闻;庚翼于广众中在妻及岳母前,表演马术,坠马而意色自若,这都是能不以成败祸福介意的.不过王羲之及庚翼所遇见底,还可以说是小事;谢安遇见大事,亦是如此.《世说新语》说:“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竞,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雅量)能如此正是所谓灰:不过如此底达,并不是可以“作”底。
就第二点说,真风流底人,必须有洞见。所谓洞见,就是不藉推理,专凭直觉,而得来底对于真理底知识。洞见亦简称为“见”,此“见”不是凭籍推理得来底;所以表示“见”的言语,亦不须长篇大论,只须几句话或几个字表示之。此几句话或几个字即所谓名言隽语:名言隽语,是风流底人的言语。《世说新语》说:“阮宣子(修)有令闻。太尉王英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谓椽。世谓三语椽。”(文学)世说新语亦常说晋人的清谈,有长至数百言数千言,乃至万余言者。例如:“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许询,谢安,王蒙)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座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座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言。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座莫不厌心。”(文学)“言约旨远”,或“词约旨远”,是当时人所注重底。真风流底人的言语,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真风流底人谈话,要“谈言微中,”“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若须长篇大论,以说一意,虽“文藻奇拔”,但不十分乎风流的标准,所以不如“言约旨远”底话之为人所重视。
就第三点说,真风流底人,必须有妙赏。所谓妙赏,就是对于美的深切底感觉。《世说新语》中底名士,有些行为,初看似乎是很奇怪;但从妙赏的观点,这些行为,亦是可以了解底。如《世说新语》说:“王子献(徽之)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伊)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主客不交一言。”(任诞)王徽之与桓伊都可以说是为艺术而艺术,他们的目的在于艺术并不在于人。为艺术的目的既已达到,所以两个人亦无须交言。
《世说新语》又说:“锺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稽康。锺要于时贤隽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锺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锺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简傲)晋人本都是以风神气度相尚。锺会稽康,既已相见,如奇松遇见怪石,你不能希望奇松怪石,相会说话。锺见所见而去,他已竟见其所见,也就是此行不虚了。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说:锺会因稽康不为礼,“深御之,后因吕安事,而遂谮康焉。”如果如此,锺会真是够不上风流。
世说新语说:“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炉沽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任诞)又说:“山公(涛)与稽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意与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塘以窥之,达旦忘返。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用胜。’”(贤媛)阮籍与韩氏的行为,与所谓好色而不淫又是不同。因为好色尚包含有男女关系的意识,而阮籍与韩氏直是专从审美的眼光以看邻妇及稽阮。所以他们虽处嫌疑,而能使邻妇之夫及山涛不疑其有他。
《世说新语》又云:“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车骑(谢玄)对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言语)子弟欲其佳,并不是欲望其能使家门富贵,只是如芝兰玉树,人自愿其生于阶庭。此亦是专从审美的眼光以看佳子弟。
《世说新语》又说:“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言语》)他养马并不一定是要骑。他只从审美的眼光,爱其神骏。
就第四点说,真风流的人,必有深情。《世说新语》说:“了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得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言语》)又说:“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言语》)又说:“王长史(广+钦)登茅山,大痛哭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任诞》)桓温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八个字表示出人对于人生无常的情感。后来庚信《枯树赋》云:“桓大司马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虽二十四个字。但是主要的还是只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八个字。
桓温看见他所栽的树,有对于人生无常的情感,卫玠看见长江,“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他大概也是有对于无常的情感。不过他所感到的无常,不是人生的无常,而是一切事物的无常。后来陈子昂《登幽州台》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都是所谓“一往情深”。“一往情深”也是《世说新语》中的话。《世说新语》谓:“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桓子野唤奈何,因为有一种情感,叫他受不了。这就是王广+钦所以痛哭的原因。他将终为情死,就是他也是受不了。这是对于人生有情的情感。
真正风流的人有深情。但因其亦有玄心,能超越自我,所以他虽有情而无我。所以其情都是对于宇宙人生的情感。不是为他自己叹老嗟卑。桓温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其话的意义风味就大减,而他也就不够风流。王广+钦说,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他说到他自己。但是他此话与桓温卫玠的话,层次不同。桓温卫玠是说他们自己对于宇宙人生的情感。王广+钦是说他自己对于情感的情感。他所有的情感,也许是对于宇宙人生的情感。所以他说到对于情感的情感时,虽说到他自己,而其话的意义风味,并不减少。
真正风流的人,有情而无我,他的情与万物的情有一种共鸣。他对于万物,都有一种深厚的同情。《世说新语》说:“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言语》)又说:“支公好鹤,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锻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言语》)又说:“王子敬(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言语》)这都是以他自己的情感,推到万物,而又于万物中,见到他自己的怀抱。支道林自己是有凌霄之姿,不肯为人作耳目近玩。他以此情感推之鹤,而又于鹤见到他自己的怀抱。这些意思是艺术的精义,若简文帝只见“翳然林木”,不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王子敬只见“山川映发”,不觉“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他们所见的只是客观的世界。照《世说新语》所说,他们见到客观的世界,而又有甚深的感触。在此感触中,主观客观,融成一片。表示这种感触,是艺术的极峰。诗中的名句,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春草无人随意绿”,“空梁落燕泥”,皆不说情感而其中自有情感。
主要的情感是哀乐。在以上所举的例中,所说大都是哀的情感。但是有玄心的人,若再有进一步的超越,他也就没有哀了。一个人若拘于“我”的观点,他个人的祝福成败,能使他有哀乐。超越自我的人,站在一较高的观点,以看“我”,则个人的祝福成败,不能使他有哀乐。但人生的及事物的无常,使他有更深切的哀。他若从一更高的观点从天或道的观点,以看人生事物,则对于人生事物的无常,也就没有哀了,没有哀乐,谓之忘情。《世说新语》说:“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锺,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这痛。”(《伤逝》)能忘情与不能忘情,是晋人所常说的一个分别。《世说新语》云:“张玄之顾敷是顾和中外孙。皆少而聪慧,和并知之,而常谓顾胜,亲重偏至,张颇不恹。于时张年九岁,顾年七岁。和与俱至寺中。见佛般泥洹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问二孙。玄谓:‘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敷曰:‘不然。当由忘情帮不泣,不能忘情故泣。’”(《言语》)能忘情比不能忘情高,这也是晋人所都承认的。
忘情则无哀乐。无哀乐便另有一种乐。此乐不是与哀相对的,而是超乎哀乐的乐。潜有这种乐,他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乐,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诗所表示的乐,是超乎哀乐的乐。这首诗表示最高的玄心,亦表现最大的风流。
在东晋名士中渊明的境界最高,但他并不狂肆。他并不“作达”。《世说新语》云:“王平子(澄)胡毋彦国(辅之)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德行》) 陶 渊明并不任放,他习已于名教中得到乐地了。
宋儒亦是于名教中求乐也。他们教人求孔颜乐处,所乐何事。《论语》曾皙言志:“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宋儒说曾皙“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而胸次悠然,上下与天地同流,有万物各得其所之妙,帮夫子叹息而深许之”(朱子注)。不管曾皙的原意如何,照宋儒所讲,这确是一种最高的乐处,亦是最大的风流。
邵康节当时人称为“风流人豪”。他住在他的安乐窝里,有一种乐。但是程明道的境界,似乎更在康节之上,其风流亦更高于康节。程明道诗云:“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又说:“年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文集》卷一)这种豪雄,真可说是“风流人豪”。康节诗云:“尽快意时仍起舞,到忘言处只讴歌。宾朋莫怪无拘检,真乐攻心不奈何。”(《林下五吟》、《击壤集》卷八)“花谢花开诗屡作,春归春至酒频斟。情多不是强年少,和气冲心何可任。”(《喜春吟》、《击壤集》卷十)攻心冲心而使之无可奈何的乐,大概是与哀相对的乐。与哀相对的不是真乐。康节有点故意表示其乐,这就不够风流。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