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答主都提到了《魏略·西戎传》,我想补充该材料的一个亮点:其中部分“大秦”(罗马)地理信息的准确度相当夸张。具体来说是这段:
(大秦)其别枝封小国,曰泽散王,曰驴分王,曰且兰王,曰贤督王,曰汜复王,曰于罗王,其馀小王国甚多,不能一一详之也。
……(此处省略段落为其他答案提及的风土人情介绍)
泽散王属大秦,其治在海中央,北至驴分,水行半岁,风疾时一月到,最与安息安谷城相近,西南诣大秦都不知里数。驴分王属大秦,其治去大秦都二千里。从驴分城西之大秦渡海,飞桥长二百三十里,渡海道西南行,绕海直西行。且兰王属大秦。从思陶国直南渡河,乃直西行之且兰三千里。道出河南,乃西行,从且兰复直西行之汜复国六百里。南道会汜复,乃西南之贤督国。且兰、汜复直南,乃有积石,积石南乃有大海,出珊瑚,真珠。且兰、汜复、斯賔阿蛮北有一山,东西行。大秦、海西东各有一山,皆南北行。贤督王属大秦,其治东北去汜复六百里。汜复王属大秦,其治东北去于罗三百四十里渡海也。于罗属大秦,其治在汜复东北渡河,从于罗东北又渡河,斯罗东北又渡河。斯罗国属安息,与大秦接也。
先进行勘校如下:
自安息西行三千四百里至阿蛮国。从阿蛮西行三千六百里至斯宾国。从斯宾南行度河,又西南至于罗国九百六十里,安息西界极矣。
回到正题,《魏略》该节提供了两组地理方位关系:【泽散-驴分】为组A,【思陶-且兰-贤督-汜复-于罗-斯[宾]】为组B。组B中不仅涉及地名众多而且基本都有里程方位关系,唯一空缺的于罗-斯宾里程也可以由《后汉书》材料填补,甚至可以直接凭空绘制简图如下:
《魏略》、《后汉书》安息-大秦边境地理简图。假定部分临近水系相连
东汉一里在430米左右,但使节计程条件所限材料中的域外里长往往不足数,普遍浮动在150米~400米之间,大多两三百米左右。以此计算可知本节所涉地理范围不大,排除掉几个参照物后其最大跨度不过1900里,约合300~800公里,一两个通辽而已。两大政权国境从中穿过(紧邻)。那么现实中2~3世纪的罗马(大秦)-帕提亚(安息)边界上有没有符合以上条件的地方呢?
还真有且仅有一处。那就是西亚的十字路口,罗马-波斯千年战争的第一前线,两河上游台地:
令人惊喜的是,此时相关地名音译也大多能找到合适的对音对象:
五地名中仅「且兰」找不到可能的对应 ,不过根据里程和方向依然能大致定位在今拉卡一带或南侧叙利亚沙漠(「积石」)中某城。当然,想要完美重现文字记录,还需要假定正北方位作顺时针20°~30°的偏转,这也是古代记录中常见的问题(比如倭人传中离开九州后的地理方位疑似全数偏移90°)。将所有信息汇总后整理如下图:
方位偏转后的现实地理-文本对照示意
于是有第二个惊喜:所有里程反推算折合里长均在300米左右,不仅落在前文合理范围内,而且误差相当小(特别考虑到思陶国*sjǝlǝu~sjǝdǝu可能指两河下游某处,不一定南至波斯湾海岸),侧面支撑了我们对该猜想的信心。
最后再核对下《后汉书》和《魏略》,我们又发现了一处微妙的不同:
《后汉书》:从斯宾南行度河,又西南至于罗国……安息西界极矣。(于罗属安息)
《魏略》:于罗属大秦……斯[宾]国属安息,与大秦接也。(于罗属大秦息)
嗯?于罗怎么从属安息改为属大秦了?首先第一条材料大致源自永元九年(公元97年)甘英出使安息带回的信息,比对史料后可知,该年 以埃德萨(“于罗”)为中心的纳巴泰人Abgarid王朝尚依附于帕提亚王。但仅17年后(公元114年),罗马便决定性地击败了帕提亚,迫使于罗成为自己的附庸。从此罗马人的势力大幅越过幼发拉底河,推进到了尼西比斯(“斯宾”)一带。
而尼西比斯更是在165年被罗马人彻底征服,此后虽然各有反复,但帕提亚一直没能收复并稳固该地,直到灭亡。也就是说,如果上述假说成立,我们甚至能直接把《魏略》该节的信息源定位在114~165年之间的50年里,可能跟延光二年(123年)至元嘉二年(152年)东汉最后一次打通西域的努力成果有关。
既然已经写了这么多,顺便再为 组A 中的「泽散」、「驴分」也提供些定位参考。
泽散*lˤraksˤan~dˤraksˤan大概率是同篇「迟散/乌迟散」*(ˤa)lˤrisˤan~(ˤa)dˤrisˤan的同名异译,一般公认即埃及之亚历山大城,除对音外两者均给出了:
迟散城……周回绕海
泽散王属大秦,其治在海中央
的地理环境描述,与亚历山大这座背靠潟湖的港城特征相吻合。
亚历山大城复原图,约前1世纪
至于「驴分」就真是无解了,亚历山大港向北的航线难以定位,而“风疾时一月到”对应的航程都足够开到罗马(奥斯提亚港)了 ……既有研究也大多各种拍脑袋此处不作赘述,我这里姑且提供一个个人脑洞:
两种思路均指向黎巴嫩-巴勒斯坦地区,更具体地说是黎巴嫩的推罗城,之所以如此猜测主要是由于驴分的一个重要特征:
从驴分城西之大秦渡海,飞桥长二百三十里
虽然不排除只是个道听途说的夸张传闻,但跨海大桥哪怕在罗马世界也是个稀罕玩意。除了尤卑亚岛“黑桥”和卡里古拉浮桥之流,最有名,最容易形成异域传说的恐怕还是800米长的推罗堤桥。
332BC推罗围城战简图
这座堤桥连接地中海东岸的乌舒城(“老推罗”)和西侧的推罗岛,据记载是公元前332年亚历山大大帝为围攻推罗而建造。当然不会有“二百三十里”那么夸张,撑死两三里。
推罗“岛”,1934年摄
而后来这条堤逐渐被淤上了,今天的推罗是个与大陆稳固相连的半岛。
总结一下,如果上述猜想成立,《魏略·西戎传》该节其实以相当高的地理精确性,概括了罗马帝国整个东方管区(Dioecesis Orientis)的所有主要板块(埃及,巴勒斯坦,叙利亚)和各自的中心城市,更尤其细致地介绍了罗马-帕提亚边境的交通(和领土变动)情况。
《魏略·西戎传》局部,参考《后汉书·西域传》后综合地理信息示意
在如此遥远的距离和多手信息传递的客观条件下,如此高质量的记录甚至可以说显得有些匪夷所思。这里我再次列出相关文段,将明确错误或无法解读的部分加粗提示,可以发现其占比非常之低,而且基本完全出现在航海相关问题上:
(大秦)其别枝封小国,曰泽散王,曰驴分王,曰且兰王,曰贤督王,曰[氾]复王,曰于罗王,其馀小王国甚多,不能一一详之也。 ……
泽散王属大秦,其治在海中央,北至驴分,水行半岁,风疾时一月到,最与安息安谷城相近,西南诣大秦都不知里数。驴分王属大秦,其治去大秦都二千里。从驴分城西之大秦渡海,飞桥长二百三十里,渡海道西南行,绕海直西行。且兰王属大秦。从思陶国直南渡河,乃直西行之且兰三千里。道出河南,乃西行,从且兰复直西行之[氾]复国六百里。南道会[氾]复,乃西南之贤督国。且兰、[氾]复直南,乃有积石,积石南乃有大海,出珊瑚,真珠。且兰、[氾]复、斯賔、阿蛮北有一山,东西行。大秦、海西东各有一山,皆南北行。贤督王属大秦,其治东北去[氾]复六百里。[氾]复王属大秦,其治东北去于罗三百四十里渡[河]也。于罗属大秦,其治在[氾]复东北渡河,从于罗东北又渡河,斯[賔]东北又渡河。斯[賔]国属安息,与大秦接也。
但请注意这并不能代表《魏略·西戎传》这篇资料汇编的整体质量水平,毕竟原文中紧接着就开始跑火车了23333
大秦西有海水,海水西有河水,河水西南北行有大山,西有赤水,赤水西有白王山,白玉山有西王母,西王母西有修流沙,流沙西有大夏国、坚沙国、属繇国、月氏国,四国西有黑水,所传闻西之极矣。参考《先秦至汉唐时期西极观研究》赵丽云《后汉书·西域传》严格来说,是两处。但此时亚美尼亚的缓冲国色彩比两河上游一干地头蛇强得多,且该地区交通条件很差,故略去或曰「且兰」系「旦兰」之讹此事也不算奇怪,毕竟我们至今也不知道粟特语中的“长安”Khubdan究竟译的是个什么鬼即一般所说的“奥斯若恩”王国Osroene后继者萨珊于363年夺回尼西比斯从这个角度来说,该文段并不是狭义上“三国时期对西方的记载”《魏略·西戎传》涉及众多不同来源材料的汇编,同名异译,重复描述属正常现象Galba's accession was known in Alexandria by 6 July, within 27 days of Nero's death on 9 June AD 68Lionel Casson, Ships and Seamanship in the Ancient World (Princeton 1971)东汉域外记录关于航海的内容日常扯犊子,估计实在是“知识盲区”没什么概念虽然该建制4世纪才出现尤其是对比同期地中海世界对东亚的认知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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