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朱异传》当取材于《南齐书·孝义传》“朱谦之”条与《梁书·朱异传》所记,加以剪裁编纂而成。传文起首说,朱异字彦和,为吴郡钱唐人。“祖昭之,以学解称于乡。”接着即叙述朱异叔父朱谦之的“义烈”故事,谓谦之“年数岁,所生母亡,昭之假葬于田侧,为族人朱幼方燎火所焚。同产姊密语之,谦之虽小,便哀感如持丧,长不昏娶。齐永明中,手刃杀幼方,诣狱自系。县令申灵勖表上之,齐武帝嘉其义,虑相报复,乃遣谦之随曹武西行。将发,幼方子怿于津阳门伺杀谦之。谦之兄巽之,即异父也,又刺杀怿”。然后才述及朱异之父巽之“有志节,著《辩相论》。幼时,顾欢见而异之,以女妻焉。仕齐官至吴平令”。这段叙述,取材于《南齐书·孝义传》“朱谦之”条,置朱异叔父于其父之前,于传文体例不甚相合。
据《南齐书·孝义传》《南史·朱异传》所记,朱昭之的两个儿子,分别名为巽之、谦之。如所周知,东晋南朝时,以“之”字入名者,或为道徒。朱异的外祖,是盐官县的顾欢。《南齐书·高逸传》说顾欢“年六七岁书甲子,有简三篇,欢析计,遂知六甲”。顾欢所书甲子、所知六甲,皆当是五斗米道所传之术。顾欢之祖赳,于隆安末年,“避乱徙居”。其所避之乱,当即孙恩之乱。盖顾氏本即道徒,孙恩乱后,移居盐官。盐官与钱唐相邻,顾欢将女儿嫁给钱唐朱家,两家当相距不远。据《水经注·渐江水》所记,钱唐东北滨海有临平湖,湖之东北即为盐官县。朱家所居,当在钱唐东北境,滨海,靠近临平湖。朱、顾两家当同奉五斗米道。朱昭之“假葬”亡妻于田侧,“为族人朱幼方燎火所焚”,播下其二子与邻人朱幼方及其家人相仇杀的火种。朱谦之以母墓被火薰燎这样的小隙杀死邻人朱幼方,却得到钱唐县令申灵勗、扬州别驾孔稚珪等人的庇护。朱异少时,“好群聚蒲博,颇为乡党所患”,所以,朱家在当地,是有势力的土豪,属于村邑豪长、方隅豪族之属,且因为是道徒,明显得到奉道之地方官长的支持与庇护。
自东晋以来,钱唐即为五斗米道活动与传播的中心之一。《晋书·孙恩传》记琅邪孙氏“世奉五斗米道”,孙恩叔父孙泰师事钱唐杜子恭;杜子恭死,孙泰传其术。《宋书·自序》云:
初,钱唐人杜子恭通灵有道术,东土豪家及京邑贵望,并事之为弟子,执在三之敬。警累世事道,亦敬事子恭。子恭死,门徒孙泰、泰弟子恩传其业,警复事之。隆安三年,恩于会稽作乱,自称征东将军,三吴皆响应。
“东土”指建康以东诸郡;京邑,此指建康。沈约说沈警“累世事道”,则吴兴沈氏也是奉道世家。《南齐书·孔稚珪传》说山阴孔氏家世奉道,刘宋泰始中,稚珪之父孔灵产卸任晋安太守回都,“东出过钱〔唐〕(塘)北郭,辄于舟中遥拜杜子恭墓,自此至都,东向坐,不敢背侧”,则杜子恭墓在钱唐北郭,杜氏所居当就在钱唐县城或其附近。盖东晋中后期,杜子恭以钱唐为基地,广布其道术,东土豪家与京邑贵望皆事之为弟子,而孔灵产过杜子恭墓,敬事若神,钱唐杜氏在五斗米道徒中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孙恩起事失败后,五斗米道的传播与影响受到重大挫折,但钱唐杜氏并未受到毁灭性打击。《南齐书·高逸传》记有杜京产,谓为吴郡钱唐人,杜子恭之玄孙。“祖运,为刘毅卫军参军,父道鞠,州从事,善弹棋,世传五斗米道,至京产及子栖。”杜子恭之子辈,未见记载,很可能直接参加了孙恩卢循的叛乱,死于军乱。杜运,当为其孙辈。刘毅出自北府,晋末与刘裕一起,起兵讨伐桓玄,拜卫将军。杜运当即在刘毅的卫将军府任参军。杜子恭的曾孙杜道鞠,受辟扬州从事,当已在刘宋时。传文说杜京产“少恬静,闭意荣宦,颇涉文义,专修黄、老。会稽孔顗,清刚有峻节,一见而为款交”。会稽孔顗也是道徒。京产与孔顗交游,又与同郡盐官顾欢为“同契”,所交往者都是道徒。吴郡命京产为主簿,扬州辟为从事,京产虽不就,但显然仍得到州郡官员的保护。杜栖“善清言,能弹琴”。齐豫章王萧嶷辟为议曹从事,西曹书佐,得入大府,自然受到庇护。传文说:“京产高祖子恭以来及子栖,世传五斗米道不替。”杜氏一族,在杜子恭死后,仍世传五斗米道,与其得到奉道高官的尊重、信仰和庇护是分不开的。
钱唐的另一个家族,据说出自汉代“褚先生”(褚少孙)之族的褚氏,所奉虽未必是五斗米道,但与道教也颇有关联。《南齐书·隐逸传》记有褚伯玉,谓为吴郡钱唐人。传文说褚伯玉的高祖褚含,仕至始平太守;父逷,官征虏将军。丘珍孙与王僧达书,称褚伯玉为“褚先生”,盖承用褚少孙之故称。传文说褚伯玉“少有隐操,寡嗜欲。年十八,父为之婚,妇入前门,伯玉从后门出。遂往剡,居瀑布山”,“在山三十余年,隔绝人物。”丘珍孙与王僧达书中说:“此子灭景云棲,不事王侯,抗高木食,有年载矣。”僧达答书也说:“褚先生从白云游旧矣。古之逸民,或留虑儿女,或使华阴成市,而此子索然,唯朋松石。介于孤峰绝岭者,积数十载。”据此,褚伯玉当是神仙道教的信徒,故隐于深山,专心修道。然志文说“孔稚珪从其受道法”,并在伯玉死后,“为于馆侧立碑”。褚伯玉传给孔稚珪的“道法”,不仅有“道”,也有“法”,与五斗米道之间,还是有某种关联。神仙道重于清修,米道重于传众,然其“道法”,或颇有相合之处。
杜子恭活动的年代,大概在东晋中期。至东晋末年,其道法已传三代(孙泰、孙恩),其血裔也传至三代。杜道鞠、杜京产、杜栖活动的年代,均在宋齐之世。朱昭之与顾欢,东晋末年尚属少年,主要活动于刘宋时期;朱巽之、谦之兄弟,在萧齐永明中正当青壮年,则主要活动于萧齐时。褚伯玉,亦主要活动于萧齐。据此,自东晋以来,钱唐即为五斗米道活动与传播的重要基地:在钱唐县城或其附近,有世传五斗米道的杜氏一族;在钱唐县东北境、临平湖以南地区,有朱氏,与居于临平湖以北盐官县境内的顾氏,亦世奉五斗米道;很可能也居住在钱唐县城附近的褚伯玉,所修道法与五斗米道或有所不同,但也有密切关联。在钱唐西南境的灵隐山上,则有诸多道士隐居清修。《水经注·渐(浙)江水》云:
浙江又东迳灵隐山。山在四山之中,有高崖洞穴,左右有石室三所。又有孤石壁立,大三十围,其上开散,状似莲花。昔有道士,长往不归,或因以稽留为山号。山下有钱唐故县,浙江迳其南,王莽更名之曰泉亭。
注文所说的钱唐故县,当是西汉时的钱唐县治,在灵隐山南麓、浙江北岸;灵隐山,当即今西湖诸山。这段注文,当源自《钱唐记》;其所说的“昔”,当指刘宋之前的晋世。《太平寰宇记》杭州钱塘县“灵隐山”条说灵隐山“在县西十五里,许由、葛洪皆隐此山,入去忘归,本号稽留山”,虽未尽可信,但东晋以来,灵隐山多有道士出没其中,或清修,或啸聚,呼朋引类,博名耸众。
然而,也就是在齐梁间,世风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杜家所传道法,本杂以医巫之术。《晋书·孙恩传》说:“(杜)子恭有秘术,尝就人借瓜刀,其主求之,子恭曰:‘当即相还耳。’既而刀主行至嘉兴,有鱼跃入船中,破鱼得瓜刀。其为神效往往如此。子恭死,泰传其术。然浮狡有小才,诳诱百姓,愚者敬之如神,皆竭财产,进子女,以祈福庆。”剖鱼得刀,为炫术常技,赖以惑众而已。《太平御览》卷六六六引《太平经》曰:“晋陆纳为尚书令,时年四十,病疮,告杜恭云:‘奕世短寿,临终皆患此疮。’恭为奏章,又与云飞散,谓纳曰:‘君命至七十。’果如其言。王右军病,请杜恭。恭谓弟子曰:‘右军病不差,何用吾?’十余日,果卒。”杜恭,即杜子恭。杜子恭盖以医术出入豪门,藉机传教纳徒。孙泰、孙恩等用以诳诱百姓者,大抵亦多为此类医巫之术。
但杜氏所传道法,至杜京产时已颇有改变。传文说杜京产“颇涉文义,专修黄、老”。永明十年(492),孔稚珪、陆澄、虞悰、沈约、张融等清要显贵上书齐廷,推荐京产,说他“学遍玄、儒,博通史、子,流连文艺,沈吟道奥”(《南齐书·高逸传》)。京产还与同郡盐官县的顾欢一起,在始宁东山“开舍授学”。齐建元中(479-482年),武陵王萧晔为会稽太守,高帝“遣儒士刘瓛入东为晔讲说,京产请瓛至山舍讲书,倾资供待,子栖躬自屣履,为瓛生徒下食”(《梁书·褚翔传》)。刘瓛是当时名儒,“儒学冠于当时,京师士子贵游莫不下席受业”(《南齐书·刘瓛传》)。杜京产礼敬刘瓛,固然是为了结交当朝清要显贵,但显然也有向儒学转化的倾向。他的儿子杜栖即直接“从儒士刘瓛受学”,“善清言,能弹琴饮酒,名儒贵游多敬待之”。国子祭酒何胤治礼,颇重杜栖,“以为学士,掌婚冠仪”(《南齐书·孝义传》),则杜栖在事道之同时,颇习儒业,熟稔礼仪。看来杜氏之家学,逐步由道法向儒学转变,渐离杜子恭以医巫之术炫惑世人的路径。
杜栖之后,杜氏后人,当离道法愈行愈远。《南史·恩倖传》见有杜文谦,谓为吴郡钱唐人,虽不能确定其出自杜子恭之族,但至少有所关联。传文说齐武帝萧赜为南郡王时,“文谦侍五经文句,历太学博士,出为溧阳令,未之职”。后来,杜文谦与綦毋珍之等谋划宫廷政变,失败被杀。传文称“文谦有学行,善言吐”(《南史·恩倖传》)。陈时又有杜稜。《陈书·杜稜传》谓:
杜稜字雄盛,吴郡钱塘人也,世为县大姓。棱颇涉书、传,少落泊,不为当世所知。遂游岭南,事梁广州刺史新渝侯萧映。映卒,从高祖,恒典书记。
杜稜世为钱唐大姓,很可能出自杜子恭之族。其所治是书、传,当即《尚书》《春秋传》,也是五经之学。又《陈书·文学传》记有杜之伟,谓:
杜之伟字子大,吴郡钱塘人也,家世儒学,以三《礼》专门。父规,梁奉朝请,与光禄大夫济阳江革、都官尚书会稽孔休源友善。之伟幼精敏,有逸才。七岁受《尚书》,稍习《诗》《礼》,略通其学。十五遍观文史及仪礼故事,时辈称其早成。仆射徐勉尝见其文,重其有笔力。
杜规大概与杜稜同时人,均在梁时出仕。传文说杜之伟家世儒学,以三礼专门,其家学当传自杜栖,故杜规、杜之伟当可以确定属于杜子恭之族。从世奉五斗米道到家世儒学,钱唐杜氏发生了重大转折。
如上所述,钱唐朱家当世奉五斗米道,朱异少时,亦在奉道氛围下成长。然“既长,乃折节从师,遍治五经,尤明《礼》《易》,涉猎文史,兼通杂艺,博弈书算,皆其所长”。后来,朱异亦以儒业见任。五经博士明山图向朝廷推荐朱异,说他“德备老成,在独无散逸之想,处闇有对宾之色,器宇弘深,神表峰峻”,正是要辨明他并非出世修道之人。梁武帝萧衍亲自召见,“使说《孝经》《周易》义,甚悦之”,乃“召异直西省,俄兼太学博士。其年,高祖自讲《孝经》,使异执读”。大同六年(540),朱异在京师仪贤堂奉述梁武帝亲撰的《老子义》,“及就讲,朝士及道俗听者千余人,为一时之盛”;又在城西士林馆,与左丞贺琛一起,向学士们讲述梁武帝《礼记中庸义》;在玄圃给皇太子萧统讲解《易》。朱异依靠儒学青云直上,居权要三十余年。《梁书》卷三八《朱异传》说:
异及诸子自潮沟列宅至青溪,其中有台池玩好,每暇日与宾客游焉。四方所馈,财货充积。性吝啬,未尝有散施。厨下珍羞腐烂,每月常弃十数车,虽诸子别房,亦不分赡。所撰《礼》《易》讲疏及仪注、文集百余篇,乱中多亡逸。长子肃,官至国子博士;次子闰,司徒掾。并遇乱卒。
则朱家富贵之后,即移居建康,并在侯景之乱中丧亡。朱异的撰述,以注疏《礼》《易》为主,其子朱肃,得任国子博士,亦当习儒。钱唐朱氏,至朱异父子,已完全转变为儒学世家,业儒出仕,参与政治,彻底改变了其奉道世家的传统。
钱唐褚氏虽曾受道法薰染(褚伯玉),但其家传学业,仍当以儒学为主。《梁书·孝行传》记有褚脩,谓为吴郡钱唐人,“父仲都,善《周易》,为当时最。天监中,历五经博士”。仲都,当是伯玉之弟,故褚脩当为褚伯玉之侄。伯玉入山修道,仲都则居家习经。《南史·儒林传》见有吴郡钱唐人全缓,“幼受《易》于博士褚仲都,笃志研玩,得其精微。陈太建中,位镇南始兴王府谘议参军。缓通《周易》、《老》、《庄》,时人言玄者咸推之”,仲都在钱唐亦开学授徒。传文说褚脩“少传父业,兼通《孝经》、《论语》,善尺牍,颇解文章”,是以儒为业。后来,褚脩历任湘东王国侍郎、湘东府行参军,兼国子助教,又被武陵王萧纪引为宣惠参军、限内记室,所任皆为清要之职(《梁书·孝行传》)。又《旧唐书·褚亮传》云:
褚亮字希明,杭州钱塘人。曾祖湮,梁御史中丞;祖蒙,太子中舍人;父玠,陈秘书监,并著名前史。其先自阳翟徙居焉。亮幼聪敏,好学善属文,博览无所不至,经目必记于心。喜游名贤,尤善谈论。年十八,诣陈仆射徐陵,陵与商榷文章,深异之。陈后主闻而召见,使赋诗,江总及诸辞人在坐,莫不推善。祯明初,为尚书殿中侍郎。陈亡,入隋。为东宫学士。大业中,授太常博士。
传文说钱唐褚氏之先自阳翟(汉时属颍川郡)徙居钱唐,亦即为褚先生(少孙)之后,与褚伯玉、褚仲都、褚脩同出一族。褚湮,见于《梁书·刘孺传》,谓其任御史中丞。褚玠,见于《陈书·文学传》,谓其为河南阳翟人,曾祖炫,宋昇明初与谢朏、江敩、刘俣入侍殿中,谓之“四友”,官至侍中、吏部尚书。“祖沄,梁御史中丞。父蒙,太子舍人。”褚玠之曾祖“沄”,梁时为御史中丞,当即《旧唐书·褚亮传》所见之“湮”,二者当有一误。传文说:“玠九岁而孤,为叔父骠骑从事中郎随所养,早有令誉,先达多以才器许之。及长,美风仪,善占对,博学能属文,词义典实,不好艳靡。”褚氏家学,以文学见长,学风以朴实厚重为特点。传文又谓:“玠刚毅有胆决,兼善骑射”,“及为御史中丞,甚有直绳之称”。“所制章奏杂文二百余篇,皆切事理,由是见重于时。”褚玠之子褚亮在陈时便已以才学知名,官至尚书殿中侍郎;入隋以后,相继为东宫学士、太常博士(《陈书·文学传》)。其子褚遂良,更是唐初名臣,得在凌烟阁图形。
因此,当陈末隋初,钱唐最为重要、显赫的家族,乃是以文学传家的钱唐褚氏。近二百年前,晋宋之交,钱唐弥漫诸种道法的气息,最重要、最有影响的家族是世传五斗米道的钱唐杜氏;钱唐朱氏以及与之相邻的盐官顾氏,均世奉米道;钱唐褚氏,虽以儒学传家,然亦受到道法的影响。至齐梁之世,世传或世奉道法的杜氏、朱氏逐步放弃原本信仰的道法,渐向儒学转变,从奉道世家转而为家世儒学,世风逐步发生着变化。在这一过程中,据称乃褚先生(少孙)之裔的钱唐褚氏,以其悠长的家学传统、朴实的家学学风,逐步发展壮大,成长为钱唐最重要的家族。
南朝时期,钱唐县属吴郡,是吴郡最南边的县。它与会稽郡的永兴县(余暨县)隔着浙江相望。渡过浙江,沿着浙江南岸航行,可以到达会稽郡治山阴县(今绍兴);溯浙江而上,经过固陵(西陵),在定山一带与富阳(富春)县分界(大致即在今萧山区与富阳区分界处)。其西北境,则大抵以余杭大溪(今东笤溪)南岸,与余杭县分界。其东北境,在今杭州湾西北岸,钱唐县城东北十余里处,有诏息湖(当即潮汐湖)(《初学记·地部下》);再东北,则有临平湖,湖北即进入盐官县境(《隋书·地理志》)。换言之,南朝时钱唐县东北境滨海地带,当有一系列湖泊相连,这些湖泊大都可与杭州湾直接相通,并通过谷水(长水、东江),经嘉兴,通达吴郡(今苏州)。
根据《水经注》的记载,南朝时期的钱唐县城,在浙江之滨、明圣湖(今西湖主体)之北(东),一般认为在今凤凰山西北麓钱湖门一带。在县东一里许,就是著名的防海大塘,据说是东汉后期在吴郡议曹华信的主持下修筑的(《水经注疏·渐江水》)。在钱唐县城南、浙江北岸,有一个渡口,渡口处设有亭,称钱唐亭;其泊船的湾浦称柳浦,浦中有堤岸,称柳浦埭。钱唐亭与柳浦埭,在东晋南朝时均非常著名。东晋初年,褚裒以庾亮太尉府参军出任章安(属会稽郡,在今台州)令,由建康赴任,经过钱唐。《世说新语·雅量》记其事,谓:
公东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住。尔时吴兴沈充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客出,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问:“牛屋下是何物?”吏云:“昨有一伧父来寄亭中,有尊贵客,权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诣公。更宰杀为馔,具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公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令送公至界。
褚裒由建康东出,乘的是“估客船”(当是商营客船),与吏数人投住钱唐亭。此亭当位于浙江岸上,有亭吏管理,并有牛屋,当是畜牛以牵船。其时沈充任钱唐县令,送客过浙江,亦由此亭过。显然,钱唐亭处钱唐城外、浙江北岸,是联结建康、会稽间水道上的重要据点。
晋时的钱唐亭,或者就在宋齐时的柳浦。刘宋泰始二年(466),吴喜率台军东讨会稽孔觊,由吴兴进至钱唐,钱唐令顾昱等“奔渡江东”,喜等进军柳浦,然后又由柳浦渡过浙江,趋西陵(《宋书·孔觊传》),则柳浦是钱唐城外浙江北岸的渡口。永明六年(488),时任西陵戍主杜元懿启曰:
吴兴无秋,会稽丰登,商旅往来,倍多常岁。西陵牛埭税,官格日三千五百,元懿如即所见,日可一倍,盈缩相兼,略计年长百万。浦阳南北津及柳浦四埭,乞为官领摄,一年格外长四百许万。西陵戍前检税,无妨戍事,余三埭自举腹心。(《南齐书·陆慧晓传》附《顾宪之传》)
柳浦当与西陵一样,也是牛埭,即使用牛力牵船靠岸的码头。杜元懿所说,吴兴、会稽间的商旅往来,都要经过柳浦、西陵及浦阳南北津。针对杜元懿的建议,行会稽郡事顾宪之议曰:
寻始立牛埭之意,非苟逼僦以纳税也。当以风涛迅险,人力不捷,屡致胶溺,济急利物耳。既公私是乐,所以输直无怨。京师航渡,即其例也。而后之监领者,不达其本,各务己功,互生理外。或禁遏别道,或空税江行,或扑船倍价,或力周而犹责,凡如此类,不经埭烦牛者上详,被报格外十条,并蒙停寝。从来諠诉,始得暂弭……埭司责税,依格弗降。
埭司,即津埭的管理机构。京师航渡,当指建康长江与秦淮河的渡口。据顾宪之所述,设置埭司的本义,是为了管理渡口设施、航渡运行、救护水难,也负责征收过渡税。从京师到各郡县,津渡皆设有埭司。然监领埭司者,却将征税视为其主要职责,采取各种办法增加税收。埭司垄断水上交通(“禁遏别道”),控制人员货物的流通,正说明其时水上航行、人员往来、货物流通颇为频繁。
在钱唐亭上,应当可以观睹著名的钱唐潮。《水经注·渐江水》引晋宋时人的描述说:
县东有定、包诸山,皆西临浙江。水流于两山之间,江川急浚,兼涛水昼夜再来,来应时刻,常以月晦及望尤大,至二月、八月最高,峨峨二丈有余。
根据东汉时人王充所说,两汉之际,钱唐县浙江之滨,已立有伍子胥庙,将子胥作为潮神祭拜。《论衡·书虚篇》说:
传书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煮之于镬,乃以鸱夷橐投之于江。子胥恚恨,驱水为涛,以溺杀人。今时会稽丹徒大江,钱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庙。盖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涛也。
东晋南朝文献中未见钱唐子胥庙的记载,然定山被认为是海神妇家,则钱唐地区一定存有诸多海神或潮神崇拜。
自汉代以来,钱唐作为普通南方县城,除了战时,一般是没有驻军的。《宋书·符瑞志》谓:“文帝元嘉中,谣言钱唐当出天子,乃于钱唐置戍军以防之。”然《宋书·褚叔度传》载:少帝景平初(423年),富阳县孙氏“聚合门宗,谋为逆乱”,攻陷富阳、永兴二县,进军会稽首县山阴。另由“伪宁朔将军孙伦领五百人攻钱唐,与县戍军建武将军战于琦,伦败走,还富阳”。因为富阳孙氏乃孙吴故族,“钱唐当出天子”之说,并非空谷来风,故钱唐置戍,或即在景平间。《宋书·沈庆之传》说庆之在元嘉七年(430)随到彦之北伐后,受命领队防东掖门,然后出戍钱唐新城,其时间当在元嘉十年以后。戍军所屯驻的钱唐新城,不当是咸和九年(334)复置的新城县,而当是在钱唐境内另筑了一座新城。这样,钱唐境内就有了两座城:一座是钱唐县城,为县衙所在;一座是新城戍城,系戍军驻地。
萧齐永明三年(485)冬,寓居桐庐的富阳人唐㝢之聚党为乱,自富阳沿浙江东下,占领固陵、永兴,在柳浦登岸。新城戍主聂僧贵战败,钱唐县令刘彪弃县逃走。唐㝢之进据钱唐,并“分兵出诸县,盐官令萧元蔚、诸暨令陵琚之并逃走,余杭令乐琰战败乃奔”。永明四年春,“㝢之于钱〔唐〕(塘)僭号,置太子,以新城戍为天子宫,县廨为太子宫。弟绍之为扬州刺史。钱〔唐〕(塘)富人柯隆为尚书仆射、中书舍人,领太官令。献铤数千口为㝢之作仗,加领尚方令”(《南齐书·沈文季传》)。唐㝢之进入钱唐后,以新城戍为天子宫,县廨为太子宫,说明其时钱唐县廨与新城戍相距甚近,二者规模皆较小。唐㝢之所纠合之众并无战斗力,故朝廷“遣禁兵数千人,马数百匹东讨。贼众乌合,畏马。官军至钱塘,一战便散,禽斩㝢之,进兵平诸郡县”(《南齐书·沈文季传》)。钱唐复归朝廷控制之下。
钱唐城、新城戍、钱唐亭、柳浦埭,灵隐山、定山、浙江潮、明圣湖、诏息湖、临平湖,构成了南朝钱唐的景观,是我们从文献中可以见到的南朝的钱唐。世传或世奉五斗米道的土豪大族,灵隐山上修真奉道的道士,以及他们与当地非道徒民众的矛盾冲突,齐梁之世由奉道世家向儒学世家的转变,钱唐亭下牛屋里的雅谈,柳浦埭上威武呵斥征税驱牛的埭吏,在小小的新城戍与钱唐县衙里称天子、立太子的唐㝢之,则是我们在钱唐见到的南朝。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更真实的南朝。《宋书·孝义传》“范叔孙”条载:
范叔孙,吴郡钱唐人也。少而仁厚,周穷济急。同里范法先父母兄弟七人,同时疫死,唯余法先,病又危笃,丧尸经月不收。叔孙悉备棺器,亲为殡埋。又同里施渊夫疾病,父母死不殡,又同里范苗父子并亡,又同里危敬宗家口六人俱得病,二人丧没,亲邻畏远,莫敢营视。叔孙并殡葬,躬恤病者,并皆得全。乡曲贵其义行,莫有呼其名者。
范叔孙所居之里,以范氏居多,也有危氏、施氏,并非同姓村。在这场大疫中,范法先一家死了七人,范苗父子并亡,施渊夫父母俱死,危敬宗一家六口,死了两口。疫情给村落带来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幸好里中有范叔孙这样的人,周穷济急,殡葬死者,救恤病者,尽力帮助邻人渡过难关。
所以,也许,南朝并不美好,即便是在美丽的钱唐。幸好,南朝还有范叔孙这样的人在。不然,哪里还会有后来的隋唐,更遑论伟大的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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