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言小说《西京杂记》《续巳编》

为伪书考

元 伟

元伟，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古代小说。

内容摘要：《西京杂记》《续巳编》为明代隆庆年间刊行的文言小说，题杨穆、郎瑛著。目前可知此二书最早见于《类编古今名贤汇语》丛书，后又被节录、收入《说郛续》。明后期特别是入清以来，《说郛续》本被诸家书志沿录、注引不辍，然此二书之性质实大有问题。笔者今据国家图书馆藏明刻本《今贤汇说》《类编古今名贤汇语》，考证《西京杂记》《续巳编》为伪书。希望可以订正相关著录。

关键词：《西京杂记》 《续巳编》 《类编古今名贤汇语》 伪书

（《今贤汇说》本《西樵野记》）

《西京杂记》《续巳编》为明代中后期出现的文言小说，题杨穆、郎瑛著。明清以来至于近现代，诸家书志著录、引用不辍，然此二书之性质实大有问题。笔者今据国家图书馆藏明刻本《今贤汇说》《类编古今名贤汇语》丛书，考证《西京杂记》《续巳编》为伪书。希望这一结论可以完善、修正相关著录。下面分述之。

一、《西京杂记》

此《西京杂记》非旧题葛洪所著之汉晋间小说，而是明人小说，又名《西墅杂记》（如《中国古籍总目·丛书部》第2册杂纂类“明代·丛10100058”条、《中国古籍善本总目·丛部》汇编丛书类“类编古今名贤汇语”条著录），题杨穆著。陈大康《明代小说史》附录《明代小说编年史》[1]653、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2]289、石昌渝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3]505、陈国军《明代志怪传奇小说叙录》[4]149皆有著录，云现仅存《说郛续》本，收14则小说，分别是《况太守》《闽语》《谥法》《冻死潮》《慈溪县令》《王谢相较》《吴嗣业见神灯》《色兆》《服妖》《胡希颜打鬼》《梓人魇镇》《骆堂送鬼》《冰雹》《倭人咏蜀葵诗》[5]385—387。陈国军已经指出，这些小说全部出自侯甸《西樵野记》卷九和卷一〇，“本书应系抄脞成册，后世诸家只是援引诡名成书者，而置原书不理，也为文学流传过程中的一种怪现象”[4]149。其实，本书的实际情况比陈氏所注意到的“怪现象”还要严重。

事实上，《西京杂记》并非仅存《说郛续》本，诸家著录经眼不周。《西京杂记》还收录于明代小说汇编《类编古今名贤汇语》（下称《汇语》），《汇语》又被《鄞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十卷》《中国丛书综录补正》《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中国古籍善本总目》《天一阁博物馆藏古籍善本书目》等著录，且附有细目可查。国家图书馆现存明刻本《类编古今名贤汇语》一部（善本书号11563），不题编者名氏，分十集，收录小说二十二种二十二卷，其中辛集第十六卷即《西京杂记》，题“无为子杨穆春芳撰”。《汇语》本《西京杂记》收录《胎语》《三天》《狐丹》《士子宿兆》《冻死潮》《况太守》《闽语》《谥法》《姜子奇伉俪复合》《华严寺僧》《李司徒》《韩公神异》《慈溪县令》《尤参政》《保保鲭》《韩真女》《三悖妇变牲》《王谢相较》《吴嗣业见神灯》《色兆》《服妖》《胡希颜打鬼》《梓人魇镇》《骆堂送鬼》《鳖怪》《冰雹》《倭人咏蜀葵诗》等27则小说，很明显涵盖了《说郛续》本的14则小说。《汇语》提供了更全的版本，可见是首善之本。

但事实远非这么简单。笔者还从《类编古今名贤汇语》的主要来源——《今贤汇说》（下称《汇说》）中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汇说》也是小说汇编，国家图书馆现存明嘉靖刊本一部（善本书号A00489），不题编者名氏，八册，存二十六种二十六卷。《汇说》与《汇语》的重收小说达到了18种，引起笔者注意。在校勘二者的过程中，笔者发现两书重收之《西樵野记》存佚情况却不同，《汇语》本的《西樵野记》缺了“狐丹”条以下十叶内容，而《今贤汇说》本则保存完整。结合其他版本特征，笔者认定《汇说》乃是《汇语》的主要编刻来源。那么，《汇语》本《西樵野记》所缺的部分到哪儿去了？

据陈国军先生的提示——《说郛续》本《西京杂记》全部来自《西樵野记》，笔者也将《类编古今名贤汇语》本《西京杂记》与全本《西樵野记》（《汇说》本）作了比对，结果发现《汇语》本除了开篇《胎语》《三天》2则外，其余25则小说全部见于《西樵野记》；而且更令人吃惊的是，这25则小说竟然就是《汇语》本《西樵野记》缺失的部分！也就是说，收入《类编古今名贤汇语》中的《西樵野记》和《西京杂记》，实际是从全本《西樵野记》拆成的两种书！再进一步勘察，笔者发现《西樵野记》的总目录也被拆成了两部分，分别冠于两书之首。

结论已昭然——本来在《今贤汇说》中完整的一部书，到《类编古今名贤汇语》中却被书贾拆成了两部分，而且挖改目录叶和版心的书名标记，伪造书名、伪托著者，进而造出了一部伪书《西京杂记》（或曰《西墅杂记》）！被伪托者杨穆，于史无考。据题名，或名穆、字春芳、号无为子。

（《类编古今名贤汇语》本《西京杂记》）

《今贤汇说》为嘉靖刊本，《汇语》为隆庆刊本，伪书《西京杂记》应该就是这段时间内出现的。明人祁承爜（1563—1628）《澹生堂藏书目》已著录：“《西京杂记》一卷，杨穆。” [6]346以祁承爜二十岁左右撰述此书计，则伪书《西京杂记》流行并混淆时人之视听，在万历前期已然成势。（祁氏著述屡经毁禁、重著，《书目》著录《西京杂记》之时间或许更晚）万历间，又有陶珽编《续说郛》四十六卷，收入《西京杂记》节本14则。迨至清代，诚如陈国军所言，学人注引此书已日用而不知，如钱谦益《绛云楼书目》卷四著录：“杨穆《西京杂记》。”[7]108本书屡被注引，如方以智《物理小识》卷二、姚之骃《元明事类钞》卷二“地理门”、游艺《天经或问》卷四、俞思谦《海潮辑说》卷下皆注引杨穆《西墅杂记》之《冻死潮》，《物理小识》卷十二注引《梓人魇镇》；焦循《剧说》卷三注引杨穆《西墅杂记》之《况太守》；翟灏《通俗编》卷六注引杨穆《西墅杂记》之《慈溪县令》，等等，皆不出《说郛续》本《西京杂记》范围，遑论《汇语》本。随着清代顺治三年（1646）宛委山堂刻本的梓行，《说郛续》本明显得到了更好的传播和接受。

（《类编古今名贤汇语》本《续巳编》）

二、《续巳编》

《续巳编》，又名《续庚巳编》，偶亦作《续己编》《续庚己编》。题“杭仁和郎瑛仁宝著”（《汇语》本）。《明代小说史》附录《明代小说编年史》[1]658、《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2]218—219、《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3]550、《明代志怪传奇小说叙录》[4]436著录，现有《古今名贤汇语》《五朝小说》《说郛续》，以及当代《中国野史集成续编》[8]46—49等本。《五朝小说·明人百家小说》、《中国野史集成续编》所收《续巳编》，与《说郛续》版本相同，皆为8则小说，分别是《人瑞》《陨石》《猫王》《黑厮》《蝎魔》《上梁日时》《辟疟镜》《椶三舍人》[5]37—40。

此书别名《续庚巳编》，故学人多以为仿《庚巳编》之作。清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十三“郎瑛《续庚巳编》”条云：“国朝钱谦益《绛云楼书目》杂记有‘郎瑛《续庚巳编》’。按：明陆粲有《庚巳编》，亦见《绛云楼书目》。郎氏此书，必继陆氏而作者也。今世止传郎瑛《七修类稿》，而此书不传。” [9]726今人石昌渝、陈大康、宁稼雨等先生亦从之（参见《明代小说史》第658页、《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第218页、《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第550页）。陈国军先生据《说郛续》等本内容，指出《续巳编》的8则小说全见于《庚巳编》卷九、卷一〇，“严格意义上说，本书是《庚巳编》的选录本”[4]436。

然而，学人虽曾著录《古今名贤汇语》本《续巳编》，却未经眼乃至注意到原书隐藏的信息。前述国家图书馆藏明刻二十二卷本《汇语》也收录《续巳编》一种，收录小说21则，分别是《箕仙多鬼不可频召》《人瑞》《犬精》《曾状元》《陨石》《猫王》《昭陵银兔》《梁泽》《黑厮》《蝎魔》《胡弘》《人妖公案》《诚意伯》《上梁日时》《义象行》《杨少卿》《张孟介》《辟疟镜》《鄱阳水神》《椶三舍人》《马少师》，除涵盖了《说郛续》等本的8则小说外，还多出了13则。《汇语》本收录“更全”，这一点未被学者注意到。

与伪书《西京杂记》情况一样，如果至此认为发现了《续巳编》更好的本子，就行百里者半九十了。笔者在将国图藏明刻本《类编古今名贤汇语》与《今贤汇说》重收之《庚巳编》对校时，发现《汇语》本缺了“人瑞”条以下十二叶又半叶内容；起初以为是刻板残失，直到发现《汇语》所收《续巳编》内容，除了篇首的《箕仙多鬼不可频召》外，剩下居然就是《庚巳编》所缺的部分；才意识到《续巳编》也是从《庚巳编》拆分下来，并且改板重刻，伪造书名目录、伪托作者的一部伪书！并非陈国军先生所言是“《庚巳编》的选录本”。其出现时间应与《西京杂记》相同，即《汇语》编刻之隆庆年间。被伪托者郎瑛，字仁宝，仁和（今杭州）人，号草桥子，世称草桥先生，是正德、嘉靖间博学才士，但生平著述记载未见有《续巳编》。可见如陈国军所云，此书系“书贾假借郎瑛之名以欺人获利而为”。

明人已著录本书，常系于陆粲《庚巳编》之后，如祁承爜《澹生堂藏书目》：“《庚巳编》四卷，共二册，陆灿；《续庚巳编》一卷，郎瑛。”万历间人陶珽编《说郛续》，节录8则收入。时人也开始注引其中内容，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四曾引述《人瑞》篇一产三男故事。清人延续明人著录，并广为注引，如钱谦益《绛云楼书目》卷四、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十三都著录“郎瑛《续庚巳编》”；诸多子、杂类著作征引《续巳编》内容，如《人瑞》被褚人获《坚瓠集》卷四注引；《陨石》被程哲《蓉槎蠡说》卷一注引；《猫王》被查慎行《人海记》卷下注引；《蝎魔》被姚之骃《元明事类钞》卷四十“虫豸门·蝎”、吴士玉《骈字类编》卷二百二十四虫“鱼门·七”、沈青峰《（雍正）陕西通志》卷一百注引；《辟疟镜》被《元明事类钞》卷三十“器用门”注引；《椶三舍人》被方以智《物理小识》卷十二“凭物为怪”条、《元明事类钞》卷二十“神鬼门”注引；另有《上梁日时》被当代史料丛钞注引[10]198。目前笔者所见引自《续巳编》的小说即上述7则，未出《说郛续》《五朝小说》等本范围，可见《说郛续》等本《续巳编》得到了更好的传播与接受，而“更早更全”的《汇语》本则湮没无闻了。后世乃至当代学人著引、汇编，以讹传讹，已经无法知晓此书本来面目了。

三、余论

还需说明的是，《西京杂记》《续巳编》卷首的3则小说《箕仙多鬼不可频召》《胎语》《三天》，经笔者核查，全都抄自郎瑛《七修类稿》。《胎语》出自《七修类稿》卷四十“事物类”，《三天》和《箕仙多鬼不可频召》出自卷四十九“奇谑类”。可见两书毫无一“真”。以郎氏之“貂”冠于首，而续之以伪书之“狗尾”，书贾之作伪居心可谓昭然矣。

本文辨伪的两个案例，折射出小说史上异常复杂又令人无法缄默的话题。明代隆兴的小说汇编刊刻，在坊贾书商的逐利心态下，陆续出现伪书；而大型小说丛书（如《说郛续》）的梓行、传播和接受，使未及甄择的小说文本不断涌向供不应求的汇刻生态链，不断变得鱼龙混杂，乃至真相几不可见，最终改变了文本存在状态和后世认知。《四库全书总目》向来鄙薄明人学风，如小说家类提要评祝允明《前闻记》云：“明人欲夸著述之富，每以所著一书，分为数种，往往似此，不足诘也。”[11]1219杂家类提要于陈继儒《珍珠船》条下云：“盖明人好剿袭前人之书而割裂之，以掩其面目。万历以后，往往皆然，继儒其尤著者也。” [11]1127如今看来，真可谓一针见血。而面对伪书文献，回溯真相的最好办法除了寄希望于新材料以外，更需要挖掘那些见诸著录、馆藏却未被经眼、详考的文献，比如《类编古今名贤汇语》，比如《今贤汇说》。

参考文献：

[1]陈大康.明代小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2]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M].济南：齐鲁书社，1996.

[3]石昌渝.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

[4]陈国军.明代志怪传奇小说叙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6.

[5]续说郛[M]//续修四库全书（第119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祁承爜.澹生堂读书记 澹生堂藏书目（上）[M]//中国历代书目题跋丛书（第4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社，2015.

[7]钱谦益.绛云楼书目 [M]//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

[8]续巳编[M]//中国野史集成续编（第26册），成都：巴蜀书社，2000.

[9]俞樾撰，茶香室丛钞[M].贞凡、顾馨、徐敏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

[10]瞿宣颖.中国社会史料丛钞甲编[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

[1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