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ction 时拾史事 昨天

在各类关于现代史的研究中，从18末至19末世纪的法国总是其中一个无法回避的对象。在这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法国逐渐成为了我们现在熟知的现代社会。

不可忽视的是，此时繁荣的现代社会是经过了一系列的暴力革命和社会动荡之后才得来的，中间历经了法国大革命、雾月政变、七月革命、波拿巴军事政变，在短短几十年时间里封建制、帝制、君主立宪制和共和政体不断更迭。从波旁王朝、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法兰西第一帝国、复辟王朝、七月王朝、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法兰西第二帝国到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法国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完成了它从封建主义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变。

这个转变是如此的剧烈和混乱，以至于我们难以分辨革命究竟摧毁和建立了什么。最终，19世纪的一切终结在在被称为世纪末（fin-de-siècle）的节点，20世纪将历史带入新的篇章。但我们不应忘记，在历史的连续性的表象之下，是无数相互冲突的非连续性阶段，每个阶段都有其自身的诉求以及相应的现实性。在此，我们只选取其中一个片段，即作为一切的开端的1789年法国大革命，并试着从文化史的角度再现这一事件。

新文化史学者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在其著作《屠猫记》中，通过研究一个名为尼古拉斯·孔塔（Nicolas Contat）的印刷工人留下的手稿《印刷工趣事》，对法国大革命的起因以及彼时的法国社会状况做出了独特的分析。孔塔在他的手稿中记述了一个发生在1730年代末，巴黎的圣塞佛伦街上的恐怖故事：

杰尔姆和雷维耶是印刷厂里的两个学徒，每天都受到厂主夫妇和职工们的迫害，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拿着最微薄的薪水，唯一幸福的时间就是爬进被窝的时候。可是，主人豢养的那群猫总是像巫师一样通宵聚会吵闹，让他们不得安生，大清早就要上工。他们不禁越发怨恨起可以睡懒觉不干活的师父和师母，并且决定要报复他们。

于是，擅长模仿的雷维耶晚上爬到主人夫妇的卧室的屋顶上，学着凄厉的猫叫，搅得左邻右舍都大为恐慌，害怕是女巫在捣鬼。接下来第二天、第三天，雷维耶都实施着他的计划。最终，夫人命令他们去消灭那些死没良心的猫，但唯独不准他们伤害她最宠爱的猫咪“小灰”。计划得逞的两个学徒很快和职工们组建起了一支捕猎队，“主人们爱猫，所以他们必须恨猫”。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小灰”，雷维耶和杰尔姆打死了“小灰”，然后把它扔进了臭水沟，以免让主人发现这桩谋杀。随后，工人们对其他猫实施了绞刑，发泄他们平日里累计的怨气，“行刑即将开始。他们指定一个绞刑吏，一队卫兵，甚至有一个告解神父。接着他们宣布判决”。此时，师母来到了现场，被眼前血淋淋的刑场景象吓到失声尖叫，她对她的丈夫说：“这些坏人不能杀师父，所以他们杀我的猫。”工人们在这场屠猫狂欢中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快乐，他们决定不断模仿这事来消遣主人，模仿的人自然是天赋异禀的雷维耶，他模仿师父、师母、整个家族，每一次表演都获得了工人们的掌声。

“主人们爱猫，所以他们必须恨猫”。

学徒和职工杀猫，不是因为猫本身有罪，而是它们受到主人的宠爱，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论是阶级最底层的学徒，还是比他们地位稍高的职工，他们所有人都是资产阶级的剥削对象，所以猫就成了资产阶级的主人的替身，工人们屠猫，实际上杀的是主人，这个残忍的谋杀行为实则是他们对革命的预演。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后，社会制度瞬间崩坏，阶级区分被消除，被压迫和剥削的下层人民有了在现实里施行报复的机会，而王室和贵族们却没有及时认识到大革命背后深远的历史起源，放任革命的火星发展为燎原之势。等到1793年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死在断头台上，形势急转直下，各方势力相互牵制，没有及时形成稳定的新制度，法国在此起彼伏的革命中经历了风雨飘摇的数十载。毫无疑问，我们可以在屠猫狂欢和法国大革命中看到太多的相似之处：猫/厂主夫妇/国王夫妇——绞刑台/断头台——印刷厂工人/吉伦特派和雅各宾派。对最初的谋杀事件的不断模仿和再现，也会让我们联想到大革命中几乎每天都会有的砍头行刑和被送上断头台的无数人（包括推行恐怖政策的罗伯斯庇尔）。

屠猫狂欢在身处和平的现代人看来，或许太过匪夷所思，难以想象一个有着基本人性的人会从杀猫的暴力行为里获得快感，应该受到最强烈的谴责。但是，就像达恩顿所说的，“我们笑不出来，这正说明了阻隔我们和工业化之前的欧洲工人之间的距离。察觉到那一段距离的存在可作为从事一项探究工作的起点，因为人类学家已经发现最不透光的地方似乎就是穿透异文化最理想的入口处”。

工人们在屠猫狂欢中感受的快乐，来自于他们身处的那个特殊时代，而那个时代距离我们是如此遥远，仿佛我们和他们之间是不可交流的。学习历史，首先要求的就是忘记自己的身份，然后才能从前人留下的只言片语中，重建过去的生活，并理解前人的选择。

参考文献：《屠猫记：法国文化石钩沉》，罗伯特•达恩顿著，吕键忠译，北京：新星印书馆，2006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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