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断鹰攀崖老师提到南阳安众人刘廙求学于司马徽,并推想司马徽初期在宛教学而不是襄阳或颍川,还有别的南阳朋友问我有没有可能司马徽是在安众教学。
对这些推论举反证还是很容易的,毕竟南郡宜城的向朗和益州涪县的尹默、李仁也来向司马徽求学,总不至于因此再推论到这几个人的家乡去吧。
但如果心态平和,多些耐心,会发现南阳朋友们的猜测是有道理的,重点就在于刘廙的年龄。
《三国志·刘廙传》“刘廙字恭嗣,南阳安众人也。年十岁,戏于讲堂上,颍川司马德操拊其头曰……”“黄初二年(221年)卒(《廙别传》云:时年四十二)”。
推算一下,刘廙为180年生人,考虑虚岁,其“戏于讲堂”的时间为189年,这个岁数离乡百里求学不太合常理,重点是此时刘表还未入宜城,哪来的襄阳学业堂。
《三国志·刘表传》“长沙太守张羡叛表,表围之连年不下。羡病死,长沙复立其子怿,表遂攻并怿,南收零、桂,北据汉川,地方数千里,带甲十馀万。”(《英雄记》曰:州界群寇既尽,表乃开立学官,博求儒士)。
《后汉书·刘表传》“(建安)三年,长沙太守张羡率零陵、桂阳三郡畔表,表遣兵攻围,破羡,平之……万里肃清,大小咸悦而服之。关西、兖、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表安尉赈赡,皆得资全。遂起立学校”。
两传都将刘表办学放在张羡之乱后,如果按《桓阶传》,张羡叛乱可能发生在官渡(205年)之后,加上“连年不下”,所以我大事年表中将刘表建学官的时间放在建安七年(202年)。那这个时候,刘廙虚岁都23了,别说这年纪,13以后都不至于那么疯。
因此,在刘表正式设立官学前,荆州地区还是有私学的。包括诸葛亮等人,正史也从没记载他们进过刘表的官学,只是游学荆州。
之前我们提过多次,《魏略》中诸葛亮在荆州有两段游学时间,一段是“建安初”,另一段是“初平中,中州兵起,(徐庶)乃与韬南客荆州,到,又与诸葛亮特相善。”表明190到193年间,诸葛亮已经到了荆州地区,这个时间荆州未定,刘表还没有精力办学,来投奔他的人也少。
那假如《刘廙传》中的“十岁”没有漏字,司马徽189年就已经流寓到荆州,在哪里教学的可能性高呢?
汉水以南的宜城和襄阳此时宗贼横生(危险),还真的是名宦羊续治下的南阳郡更适合安身。司马徽在郡治宛城或者安众刘家附近教学是合理的。唯一的问题只是和平日子太短暂,羊续卒,190年孙坚杀南阳太守张咨,袁术得南阳后,司马徽是否会离开?
个人认为司马徽留在南阳的可能性高些,因为襄阳此时仍不稳定,192年还有孙坚刘表大战,之后刘表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建设极不发达的襄阳小城。
《三国志·毛玠传》“将避乱荆州,未至,闻刘表政令不明,遂往鲁阳(袁术大本营)。”(事在192年“太祖临兖州”前)这就是很好的例子。
袁术早年其实是颇有声望的,聚集了师宜官、华歆等大量学者(只是因之后袁术称帝败亡,大家才自称被胁持)。加上南阳大族此时还没有迁徙的理由,司马徽可以依附的人很多。
如果按《魏略》,徐庶在初平年(190-193)在荆州见诸葛亮,也应是在袁术治下的南阳更合理,他们与司马徽在南阳就可能接触过。
当然,司马徽之后在襄阳与庞德公、刘表、刘琮这些人的交集,也不能完全视为《襄阳耆旧记》等书的编造。估计还不用等到曹操197年征宛,光是关中流民和饿兵大量涌入南阳的195年,司马徽就可能离开南阳。
但如果非要兼顾所有史料,相信《世说新语》等记载的庞统二千里至颍川拜访司马徽,那195-197年司马徽也许回过颍川,然后可能因为颍川“四战之地”,又南投襄阳吧。
“四战之地”是荀彧说的,他和郭嘉、辛毗、徐庶等人早在190年左右逃离颍川,之后还留在颍川的都是勇士,活下来的都是幸运儿。
那司马徽在197年以前在哪,跟诸葛亮躬耕地问题倒是没什么关系,现在这个号的读者主要是躬耕地问题的爱好者,那我们还是扯回来——诸葛亮有没有可能躬耕在安众?
目前是真没直接证据,只能一步步举旁证,争取哪怕1%的可能性。
首先,安众县是非常符合“南阳”这个身份的,两汉三国到晋一直处于南阳郡内(未划给南乡、义阳郡),唐代还是属于南阳郡(邓州),即使是南阳面积最小的时候,安众都没有脱离过,是“铁杆”。
东汉南阳地图
三国南阳地图
唐代邓州地图
从距离上看,安众与新野更近,方便刘备三顾,而且离沔水也比宛近些,符合“沔之阳”。
《后出师表》说曹操“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伯(北)山,殆死潼关”。后五处全部是县以下的小地名,因此南阳朋友一直认定此处“南阳”也是县级单位,只能是宛。但其实更可能指安众。
曹操第一次征张绣,在宛城是夜晚被突袭(《三国志·典韦传》“袭太祖营”),直接崩溃,根本没有“被困”过。南阳朋友强行引申为“是人生的一次困境”。
《三国志·武帝纪》在安众时“公军不得进,连营稍前。”“到安众,绣与表兵合守险,公军前后受敌。公乃夜凿险为地道,悉过辎重。”“虏遏吾归师,而与吾死地战”。从“不得进”“前后受敌”“死地”等词语已经能看出“围困”了,都被逼着挖地道了,但我跟南阳朋友争的时候,他们硬不承认。
《三国志·李通传》“太祖军不利。通将兵夜诣太祖,太祖得以复战。”如果没有李通,曹太祖能不能脱困还两说呢。
当然,南阳朋友爱说“你举一例安众指南阳的例子!”我一直不明白“某地属于南阳”为什么非要被说成“某地是南阳”。而且《后出师表》用“困于南阳”描述安众之战,不就已经是例子了么,其实是想让我举第二例。
《汉书·地理志》“安众,侯国。故宛西乡。”所以安众曾经也是宛的一部分,考虑民间习惯遗留,此地完全有资格成为“南阳”的代称。晋时安众被并入宛,到今天潦河镇还属于南阳卧龙区。总的算下来,安众跟宛一体的时间也有至少一千五百年了,宛可称南阳,安众如何不能称?
实地拍摄
有趣的是,我在南阳潦河镇探访的时候,杜衍街和安众街挨得很近,可惜谭其骧地图的两汉图上,都没有杜衍县。(《后汉书·郡国志》南阳郡已无杜衍。《记纂渊海》“东汉省杜衍县,晋省安众、育阳。”)
冲气和老师认为南阳卧龙岗在汉代属于杜衍县应是西汉,与诸葛亮无关。而且既然安众曾是从宛县割出来的,那当然是安众与宛城更近,卧龙岗属于安众的概率还大些,今天所定的城址其实都不甚科学,邓州那块安众城址碑我都懒得去,还是潦河这块靠谱些。李贤注《后汉书》的时候只说杜衍在南阳县西南,没说中间隔着谁,可能带来了误导性。
同样,谭图上插在宛与安众之间的涅阳,也应与安众换个位置,现在一般认为涅阳是在邓州的穰东镇,涅阳人张仲景故里就在穰东的张寨。
实地拍摄
谭图的错误可能来自后世误导,比如《大明一统志》“镇平县在府城西七十里,本汉安众县,属南阳郡,晋改安昌县,属义阳郡,南北朝废为穰县北乡地。”把南阳西边的镇平能扯到襄阳东边的安昌(今枣阳南)就非常离谱,再扯回来又跑穰县谁还信他?谭图就信了。
武帝元朔四年(前125年)安众单独设国,刘丹为安众侯,和刘秀祖先刘买一样属于长沙定王刘发之子。
西汉末年,安众这一支刘氏宗亲刘崇、刘隆、刘宣参与反王莽之战,皆有功,刘宠、刘宣袭安众侯。刘廙就是安众侯的后裔,因此家族在安众的地位极高。
《后汉书》“太常南阳刘逸为司空”。“卓兵士大盛。乃讽朝廷策免司空刘弘而自代之。”《魏志》曰:“以久不雨策免。”《汉官仪》曰:“弘字子高,安众人。”可见安众刘家到汉末还出三公。
《晋书·刘乔传》“刘乔字仲彦,南阳人也。其先汉宗室,封安众侯,传袭历三代。祖廙,魏侍中。父阜,陈留相。”镇东将军、豫州刺史刘乔是与刘弘同级别的大将,也参与平张昌,大家查刘弘时应该也常看到他名字。能做到这种级别,没有庞大的家族势力是难以想像的。
《河南通志》“紫金城在镇平县城西北隅,有旧址,安众侯藩邸,俗呼紫城。”
“安众城在府城西南三十里,汉县,属南阳郡,为刘崇封邑,有土鲁山,出紫石英,即今安众铺。”(在这一段后面,紧跟着就是唐许浑的《南阳道中》“不知谁学武侯耕。”意指此诗写于安众,这是安众竞争躬耕地的重要证据之一,虽然年代晚了点。)
《大清一统志》安众故城……晋省入宛县,永康初封刘侨(乔)为安众县男,即故县。《水经注》湍水又东南迳安众县故城南,县本宛之西乡。
断鹰攀崖老师经常举的“南阳刘子骥”,也出自安众刘氏。南阳刘驎之,邓粲《晋纪》:“驎之字子骥,南阳安众人。少尚质素,虚退寡欲。好游山泽闲,志存遁逸。”
另外《华阳国志》中,还有一段“(陈纲)成固人也。少与同郡张宗受学南阳,以母丧归。宗为安众刘元所杀”的记载,这个刘元不知道身份,倒是这一段“成固”“南阳”“安众”并举,给人一种南阳似乎也是县的错觉,可以给南阳朋友助助兴。《太平御览》引张衡语时,也有“时公南阳赵熹也,西曹椽安众郑均,素好名字。"一段,也是南阳与安众并举,有意思。
《梁书》刘坦,字德度,南阳安众人也,晋镇东将军乔之七世孙。
《元和姓纂》汉景帝子长沙定王发少子,安众侯丹,徙沮阳,裔孙乔,乔生挺,挺生简、耽,耽生栁,尚书令,曾孙虬,当阳令,生子遴,梁都官尚书,侄孙斌,隋有传。
举这么多安众刘家的材料,其实与诸葛亮没有直接关联,只想证明安众有这样一个盘踞多年的大家族,足够建坞堡聚众数千人自保,不用迁到汉江北避难。当然,现实是,按《刘廙传》,刘廙和哥哥刘望之确实在刘表身边,刘望之被害后,刘廙投扬州而不是返回安众,估计安众刘氏并不足以对抗大军。
按《后汉书》《华阳国志》有安众令程祗,则安众是万户以上的大县,又是帝乡周边,自然不止一个大家族,我们再找。
南阳人和全国的文物爱好者都很熟悉的天禄辟邪,是南阳汉画像馆的镇馆之宝,出自汉代宗资墓和宗均墓(尚有争议)。
实地拍摄
实地拍摄
此为网图
宗家为南阳安众世家大族,他们的墓不葬安众,葬在宛县,足见安众与宛县一家亲,相隔极近。也可能宗家只是户籍和田产在安众,府邸在宛城内。
《河南通志》“宗资宅在南阳县东北古城内,宗为南阳名族,宅负县郭,一门仕宦至卿府者三十四人,县东北三里有墓。”
《后汉书·宋均传》历代都有考证,认为本为“宗均”无疑,其族子宗意,宗意孙为司空宗俱。《司空宗俱碑》也是名碑,宗俱祖父为司隶太守,父亲汝南太守,历代“二千石”。《后汉书》中,宗意父亲宗京还是辽东太守。
堂堂后汉书能把传主的名字写错有点不可思议,事实上古籍中将宋、宗误写的案例相当多,包括我们熟悉的刘表手下宋忠(衷),《河南通志》就写成宗,但宋衷为南阳章陵人,这个是明确的。
但《尚友录》还有“宋胜之,南阳安众人”。
欧阳修《集古录》“岂安众当汉时有宗宋二族,而字与音皆相近,遂至讹谬邪?史之失传如此者多矣。”
南阳宗家在汉代还有宗姚、宗广、宗慈等,其中宗慈为党人“八顾”之一。后世宗炳、宗越、宗如周、宗懔等不一一列举了,有位宗慤还发明过名言“乘长风破万里浪”。
举这么多只是为了证明安众宗家数百年盘踞南阳,虽然有些人未标注安众,但也在涅阳、叶县、宛等地居住。
但这与诸葛亮躬耕地似乎还是没有必然联系,因为咱本来就是对历史有兴趣,不一定句句都不离诸葛亮嘛。
话题转回来,与三国有关系的安众宗家人共有两位,一是追随张飞、诸葛亮的宗预;一是跟曹操有很多纠缠的宗承。
《宗预传》“宗预字德艳,南阳安众人也。建安中,随张飞入蜀。建兴初,丞相亮以为主簿。”主簿相当于秘书,基本都是铁杆亲信,廖化就是关羽主簿。(历史上吕布做丁原主簿,《三国演义》就直接把他写成丁原干儿子……)
所以,安众人宗预是诸葛亮非常明确的“南阳朋友圈”的一员。
当然,籍贯不代表常住地,万一宗预是先南下投刘表,之后再投刘备,是在襄阳或新野结识诸葛亮的呢?
那就再看宗承,也叫宗世林。《孝子传》有他为父亲宗资造坟事。《汉末名士录》有袁术与南阳宗承会谈一条,但皆发生在党锢前不提。
《楚国先贤传》和《世说新语》都记录了曹操弱冠时拜访宗承,但宗承“甚薄其为人”,“拒而不纳”。到曹操196年底任司空后,再问宗承“可以交未?”宗承说了一句名言:“松柏之志犹存”。此后曹操一直“薄其位而优其礼”,曹丕兄弟都常拜于宗承床下。后来宗承也随曹操至邺。
之前我只关注宗承至邺,以为是建安初年,曹操征张绣时将宗承抓回许县,想证明宗家坚守安众庄园不肯南撤。但写到这里时发现建安元年他们已经见面,那大概率宗承一直随在献帝身边,此说就不成立了。
但另一方面,宗承得到曹操礼遇,安众宗家应该全面投曹,何以宗预还是出现在了刘备身边呢?是像诸葛家一样两头下注?
但不管宗家怎么想,有宗承在曹操阵营,他们实际上已经不用担心被曹军抄家。而曹军从安众败走,宗家再让部分族人投刘表加上双保险是必然的。等刘备屯新野,与安众近,当然又必须与刘备搞好关系。这就是南阳大族存身之道,根本不必舍弃庞大的家业和祖茔(曹操盗墓很有名),到沔南从零开始。
有这样的大族存在,诸葛亮等流寓人士随时可以依附,也不是说一定要逃到人才“挤挤”的襄阳。在襄阳官学建立之前,安众的宗家或刘家,其实都是很好的游学地。
当然安众还不止这点家族。
唐张九龄《姓源韵谱》“襄阳安众庞氏,其家富盛,好为髙屋,乡党荣之,号曰庞髙屋。”晋朝时安众县被并入宛县后消失了,所以这里应该指的是汉或三国时期。
襄阳什么时候都没管过安众县,此处应该理解为庞家住在襄阳,但郡望祖源在安众。这就让人联想到《襄阳耆旧记》“司马德操尝造公,值公渡沔,祀先人墓。”庞德公住在鱼梁洲上,一般认为他渡沔是去庞统所在的南白沙,但假如庞家祖上在沔北的安众,也是说得通的。
安众有庞家,司马徽有可能在安众,那庞统是到安众见司马徽,再到宛县紫山游玩,全都说得通了。不管我这文章的证据和推理有多弱,但串起来成为链条,就有一席之地了。
当然,对我不利的材料我也会提。《后汉纪》“建安九年八月辛巳,封萧何后为安众侯。”这究竟是虚封,还是这一年曹操已经控制了安众县呢?这跟建安五年的南阳王一样,是个谜了。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