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题材的影视作品,改编从来不是问题,改得是否好看,才是一部作品的根本。
明朝《封神演义》小说,本身就是一部缺陷极大的文学作品,该书是在宋朝《武王伐纣平话》和明朝《列国志传》,提供了情节总构架和部分人物形象、情节单元的基础上,杂糅各类民间传说,推演扩编成文。
该书设定上非常齐全,故事性和文笔却十分糟糕,有数不胜数的封建糟粕和腐儒思想,甚至还有大量文字段落,是抄袭、化用同时期的《西游记》等其他小说的内容。
至于该书和真实的商周历史,更是风马牛不相及,有无数令人无力吐槽的官职、地名、人物名等基本错误,书中的风土人情,同样和真实的商周时代毫不相干。
像《三国演义》《红楼梦》这样,代表中国古典小说最高创作水准的艺术佳作,影视剧“尊重原著”“还原原著”是必须的原则;
但换了《封神演义》的话,如果21世纪的影视作品,当真按照明朝这部书去拍,所谓“尊重原著”,只会拍出一部比《东八区》更离谱、比《后浪》更扯淡、比《人间烟火》更奇葩的作品,单单小说里那套「一切都是天命」的陈腐价值观念,就绝没有正常现代人受得了。
那么,《封神》影视剧改编,不按这部明朝人的小说,按真实的殷商历史拍,行不行呢?
首先,殷商这种上古时期的历史,和春秋战国一直到明清的通史相比,确实是记录寥寥,至今尚有无数的史料分歧与争议,本就很难如实还原。
更何况,《封神》题材也从来不是历史剧,而是神话剧,真实历史的姜子牙(吕尚)肯定不是神仙,不会法术,他身边也绝没有腾云驾雾的杨戬哪吒们,一部神话剧,非要在细节上去还原真实历史,同样纯属吃力不讨好,事倍功半,完全没必要。
所以,《封神》是不得不魔改,魔改从来不是问题,小说原著也好,真实历史也好,民间传说也好,都绝不应该成为改编作品的桎梏。
这部《封神》电影,一大亮点,就是把商纣王(“殷寿”)这个在传统观念中,沉迷女色、人妖不分的昏君,设定为影片的第一男主角和中心人物。
虽然依旧是大反派boss角色,但作为一个雄才霸略,智勇双全,身先士卒,悍不畏死的枭雄统帅形象,无疑比传统小说中那个醉生梦死的昏君,更具有个人魅力与审美价值,同时也契合真实历史人物形象。
影片中的商纣王“殷寿”,不止是南征北战,身先士卒,在不触及自身与殷商利益的前提下,对众多质子确实可以算得上,“恩同父子,视若己出”,即使他的独生儿子殷郊,也并不比姬发等其他质子,享有更多特权。
殷寿追杀忤逆自己的太子殷郊,更直接对姬发说:「只要你杀了你父亲姬昌,你就是我的儿子,大商朝的太子。」
这肯定会让无数人觉得匪夷所思,以为影片编剧把历史乱改一气,但就这部电影本身而言,逻辑是自洽的。
殷寿希望通过对质子的洗脑和精神控制,让四大伯侯与八百诸侯都忠诚于商朝,进而推动华夏天下大一统的进程,也同样是站在历史发展的正确方向。
狐狸精妲己就是个报恩殷寿的傻白甜,绝非什么亡国祸水万恶之源。比干自愿挖心给妲己吃,然后直接被殷寿耍了。
姬发视殷寿为父亲,亲自破坏了由姜子牙串联、东南西北四大伯侯的反商之举,让生父姬昌沦为阶下死囚,
甚至可以说,殷寿精神pua了影片所有人,智商高于其他所有角色之和;
他不信上天、不信祖宗、不信巫卜,火焚宗庙,无论是狐妖妲己、占卜家比干与姬昌,道术士姜子牙与申公豹,在他眼里皆为工具,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同样是堂堂人皇,王者气概,霸世无双。
真实历史中的纣王,《史记》里称他「长巨姣美,筋力超劲,手格猛兽」,皇甫谧《帝王世纪》称帝辛「能倒曳九牛,抚梁易柱」,是个筋骨强劲、力大无穷,能当百人之敌的无敌勇士,
此外他还「资辨捷疾,闻见甚敏」,也就是智商极高,反应极快,能言善辩,绝非一勇之夫。
纣王继位后,用费仲治政,鼓励农桑,推行牛耕与灌溉排水;
肃清王族内部异己,削弱贵族势力,杀比干,囚箕子,逐微子;
又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从亡虏逃臣中简拔健步如飞、勇搏熊虎的勇士飞廉、恶来父子为将;
伐黎国,破苏国,大搜于渭水,一度打压了刚刚兴起的周国,囚禁周文王姬昌。在周人臣服后,帝辛移兵向东,长年攻伐东夷,完成对徐淮部族全面征服。
纣王在华夏历史上首次征服了江淮地区、拓土开疆至渤海和东海,将今天的天津、连云港等沿海城市所在地域,包括江苏、安徽两省在长江以北地区,纳入华夏版图,
同时让相对先进的中原文化传播到淮河流域,促进加入这一地区的开发和民族融合,确是商纣王的重大功劳,不愧为我国历史上有杰出贡献的一代雄主。
《诗经·商颂·玄鸟》:【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此诗其实正是殷商遗民建立宋国后,怀念和歌颂纣王曾经威震四方,平定淮夷,开疆东海,诸邦来朝的武功而做。
其实商纣王的亡国悲剧,并非是他个人有何罪不可赦的恶行或过失,而是作为华夏原生代殷商文明的悲剧:盛行人殉和占卜,巫鬼当道,神权势力强大的殷商文明,已经落后过时,不适应于新的飞速发展的时代了。
纣王被后世大肆渲染的众多罪行,很大程度上将他的列位先祖的责任一起背上了。便是与被后世称颂为三代圣君的商汤、以及中兴英主的武丁相比,纣王本身的行为,也未见得会比两位英雄先祖更恶劣。
历史上周武王姬发为团结各诸侯,给商纣王开列的大罪:包括「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断弃其先祖之乐,遗其王父母弟不用,乃维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
包括不祀先祖、不敬上天、唯才是举、从逃亡流民与罪犯中选拔人才等等,恰恰证明了纣王相比于前代商王和各路诸侯,是变革弊政、奋发有为,可惜王朝末季,上下离心,终于难挽天倾。
牧野之战,东夷俘虏临阵倒戈的根源,是纣王所继承的殷商文明,对奴隶战俘的残酷杀戮所致,是殷商的体制问题、文明问题,实非纣王个人之罪。
人殉奴隶制殷商文明被封建邦国的周文明取代,原是历史必然;汲取了商文明先进的文字与青铜器,去除其糟粕后新生的周文明, 早早将神权和原始宗教人员排除出统治中枢和政治生活,才是真正意义上成型的华夏文明。
所以,影片让纣王殷寿成为周武王姬发的“精神上的父亲”,是一处令人拍案叫绝的妙笔。
终究,姬发杀了殷寿之身,覆灭了殷商之朝,但继承了殷寿的未竟之志:绝地天通,华夏一统!
这样的立意与价值观,其实已经远在明朝那部同名小说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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