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默热
《聊斋志异》与《红楼梦》,在中华民族古典小说园圃中,是两朵绚丽的奇葩,如果说《聊斋志异》是古典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峰,《红楼梦》则是古典长篇小说的艺术高峰。在歌颂赞美女性,表现世情爱情方面,两部小说同样闪烁着人性的光辉。本文重点不是要研究两部小说的具体内容,而是要通过对两部小说思想宗旨的比较研究,探讨两部作品时代背景的异同,从而判断清楚两部小说的创作年代。
《聊斋志异》的作者及其创作年代是清楚的,作者为山东的蒲松龄,自署柳泉居士,作品创作于康熙中期。对《红楼梦》的作者和创作年代,现在一般都解释为乾隆中期的曹雪芹所作。但是从《红楼梦》与《聊斋志异》的比较看,两部小说都应当是晚明文化气脉的产物,都应该创作于清朝初期。用曹雪芹及其生活的时代,是无法解释这种文化现象和文学规律的。
《红楼梦》与《聊斋志异》有很多不同之处:《红楼梦》是长篇小说,《聊斋志异》是短篇小说集;《红楼梦》是白话文;《聊斋志异》是文言;《红楼梦》是章回体,《聊斋志异》是志怪体;《红楼梦》写现实生活,《聊斋志异》写妖魔鬼怪。总之,两部小说的差异是很大的,但这种差异只是文学形式上的差异,并不影响两部作品思想宗旨的相似性。
《红楼梦》与《聊斋志异》之间,存在着很多相同或相近之处:两部小说都是重点写女人的文学作品,作品中都表达了深刻的女性崇拜思想。《红楼梦》用长篇小说的艺术形式成功地创造了数十位人世间的女性形象,《聊斋志异》用短篇小说集形式也成功创造了几十个以鬼狐面貌出现的女性形象。两部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不仅数量众多,更个性鲜明,喜怒哀乐,声情并茂,跃然纸上。两部小说的作者都是写女性的铁笔圣手,在中国文学史上,可谓善写女性的双子星座。
在我国浩如烟海的古典小说里,哭得最美的女性人物是谁?是《红楼梦》中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她几乎随时可以掉眼泪,什么情况下都能哭,哭得花瓣为她落地,小鸟飞走不忍听。在我国汗牛充栋的古典小说里,笑得最美的女性形象是谁?是《聊斋志异》中的狐女婴宁。婴宁爱笑,笑得无拘无束,笑得无法无天,甚至连结婚拜堂,她都笑得不能行礼。林黛玉哭得梨花带雨,婴宁笑得春光灿烂,这一哭一笑,展示了我国古典文学中人性刻画的最高境界。
《红楼梦》和《聊斋志异》最关键的相同之处,是作者内心洋溢着的女性崇拜思想,把女性刻画成了真善美的代表。《红楼梦》中的女儿都是聪明、圣洁的形象,作者把女儿看作“水做的骨肉”,“见了女儿就感到清爽”,“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聊斋志异》中的狐狸精形象,不仅美丽迷人、智谋过人,才情超人,还具有侠义心肠,肝胆照人。我国著名作家冰心有句名言:如果没有女性,我们将失掉生活百分之五十的真,百分之六十的善,百分之七十的美。用冰心的观点看《红楼》和《聊斋》女性,大体不错。
《红楼梦》和《聊斋志异》都深刻地表达了爱情至上主义思想。《红楼梦》中的“木石前盟”、“金玉良缘”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宝玉和黛玉的爱情,乃是心灵上的结合,具有生死不渝的特点。《聊斋志异》的爱情就是写男女之间心灵的结合,为了爱情魂魄相从,为了爱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为了爱情,贫富不成其为障碍,为了爱情,人鬼仙凡不能阻隔。例如,《聊斋志异》中连城与乔生的生死恋情,阿宝和孙子楚魂魄相随的痴情,与《红楼梦》中宝黛之情,显见异曲同工。
《红楼梦》和《聊斋志异》都为女人营造了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乐土。《红楼梦》中有美轮美奂的大观园,作为姐妹们风雅生活的一方净土。《聊斋志异》中有诸多仙狐居住的仙境乐土。这方净土与生活于其中的纯真女儿结合在一起,就使两部作品都呈现出诗化的意境。《红楼梦》中的《葬花吟》与《聊斋志异》《绛妃》篇中《讨风神檄》,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暗喻黑暗时世是“风”或“风刀”,而叹息处在“风”摧残下的“花”(实际是人)。《葬花吟》由落花时节的“花谢花飞飞满天”,联想到“风刀霜剑严相逼”;《讨风神檄》写红花纷纷飘落,绿叶惊惶凋零,埋葬了香花,掩埋了玉瓣。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和《聊斋志异》中,都记录并歌颂了那个姽婳将军林四娘的故事。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顺治二年(1645)的山东青州。事见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五《林四娘》,王渔洋《池北偶谈》、林西仲《林四娘记》以及陈维崧《妇人集》,《红楼梦》中的《姽婳词》,记载的是同一故事。请注意,记载此事的蒲松龄、王渔洋、林西仲、陈维崧都是同时代人,即明末清初人,他们的记录,都是事件发生后的即时记载。《红楼梦》中也说林四娘的故事是个“新题目”,可见也是即时记载。由此推断,《红楼梦》与《聊斋志异》应是同一时代的作品,作者也必然是同时代人。
《聊斋志异》的《林四娘》篇,记录了林四娘的一首诗:“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蕙质心悲只问禅。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这首诗各家记载有出入,但一个共同点是,诗中充满了对改朝换代的无限惆怅,对故国山河的无限眷恋,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
从林四娘故事联想到《聊斋志异》与《红楼梦》两部小说的创作背景。明朝晚期,在中国文坛上,掀起了一股言情文学狂潮,不论小说还是戏剧,都几乎达到了“非情不传”的程度。作为“言情文学”,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对妇女的赞美和歌颂,在汤显祖的《牡丹亭》、冯梦龙的《情史类略》、《三言》以及吴越作家群的大量文学作品中,都能看出言情文学在当时社会的主流地位。
明清鼎革改朝换代后,晚明言情文学并未消失,而是与清初遗民阶层的兴亡感叹思想相结合,形成了借言情文学形式表达兴亡感叹思想的文学新潮,文学界称之为“晚明文化气脉的延续”。就像《长生殿·弹词》唱的那样:“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太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当年遗事弹。”毫无疑问,《聊斋志异》与《红楼梦》两部小说,不仅是晚明文化气脉延续的产物,也是清朝初年这个特殊文学时代的两部代表作。
这一时期,借女人与情表达兴亡感叹思想的文学作品很多,如毛奇龄曾选辑浙江闺秀诗,王士禄曾汇辑古今闺秀之文二百三十卷编为《然脂集》,陈维崧曾纂集明清之际妇女诗及轶事为《妇人集》,沈德潜选《国朝诗别裁集》,收入一些著名女作家诗,阮元《淮海英灵集》收录妇女诗作四十余家,《两浙猷轩录》收录江浙两地妇女诗文一百七十余家。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中有柳如是编写的女性诗人作品集,冒辟疆悼念董小宛的文章名之曰《影梅庵忆语》,其子冒丹书亦著《妇人集补》。《红楼梦》和《聊斋志异》同时出现在这一时代,就势所必然了。
《聊斋志异》的兴亡感叹思想,除了表现在《林四娘》中以外,还有很多篇章,通过鬼狐故事,描写明清更替时期战争破坏之惨烈及人民生活之痛苦。《红楼梦》中的兴亡感叹思想,除了同样选录了《林四娘》之外,主要表现在对明代“诗礼簪缨”延续百年的江南世族,改朝换代后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落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下场的无尽哀怨上。
《红楼梦》和《聊斋志异》作者,除了受当时文人共有的民族气节思想影响外,还与个人在科举生活中的坎坷遭遇有关。《聊斋志异》是蒲松龄长期科场郁郁不得志之时的“孤愤之作”,书中写盲人用鼻子嗅文章呕吐的故事,讽刺清廷科举制度的腐败与黑暗。《红楼梦》作者也说创作此书是因为“无材补天”,书中假宝玉之口,骂尽了天下的“国贼”、“禄蠹”。
学术界对《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的身世阅历已经考证得很清楚,但对《红楼梦》作者的考证却南辕北辙。《红楼梦》与《聊斋志异》的共同背景,说明作者决非乾隆中期的曹雪芹,乾隆时期人也写不出清初社会背景的小说,就像文革期间的作家写不出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一样。笔者考证,《红楼梦》作者是清初的洪昇,与蒲松龄是同时代人,同样受晚明文化气脉熏陶,同样受遗民思想浸染,创作的同样是具有清初背景的文学作品。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由林四娘故事穿起来的三个著名文人之间的特殊关系。《池北偶谈》的作者是清初的大官僚文人、诗坛领袖王渔洋,《聊斋志异》作者是山东的穷秀才蒲松龄,《红楼梦》的作者是杭州的世家子弟洪昇。王渔洋与蒲松龄同为山东人,王渔洋辈分较长,身份较尊,蒲松龄执弟子礼。王渔洋对蒲松龄的才能十分欣赏,《聊斋志异》创作完成后,王渔洋为《聊斋志异》题辞云:“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说是“姑妄言之”,却道出了《聊斋志异》的主旨。
洪昇乃是杭州人,却是王渔洋的及门弟子。王渔洋对这个高足的才华十分赏识,二人之间的感情也十分深厚。洪昇在康熙二十八年因“国恤聚演”事件被斥南归后,王渔洋曾作诗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稗畦乐府紫珊诗,更有吴山绝妙词。此是西泠三子者,老夫无日不相思。”洪昇在北京国子监期间,几乎每年都要回南探视父母,多数时间取道山东南下北上,与蒲松龄之间是否有直接交往,因无史料证实,不好妄断。
这样关系密切的三个文人的作品中,同时出现了林四娘的故事,并且都称之为“姽婳将军”,故事情节也基本相同,并且与林西仲、陈维崧记载的金陵歌姬林四娘故事有很大差异。说明王渔洋、蒲松龄、洪昇三人记载的林四娘故事来源应该是同一渠道,只是在各自的创作中处理手法稍有不同而已。这一故事来源的渠道,就是在顺康年间,王渔洋时任翰林院学士,受朝廷之命搜集“前朝忠烈事迹”,在自己的《池北偶谈》一书中,记载了自己撰写的《林四娘序》和故事。《红楼梦》将此回故事的题目写成“老学士闲征姽婳词”,足证故事素材取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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