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怕史官记载是还珍惜名声、还要脸。
比如自万历初张居正重设起居注以后,就着实吓了尚还顾及脸面的万历帝好些年。
有天万历帝还宫时得意忘形,偶然间说了些不合适的话,突然一转头发现了跟在身后的起居注史官,顿时非常懊悔地跟身边亲信抱怨道:“千万别给史官听到啊,听到又得给我记上一笔了!”我估计万历帝当时应该是心头一凉,这下传出去又得丢脸了。
万历丙子,内阁奏设起居之职,以日讲六人日直起居,史官六人分纂六曹章奏。御门早朝,起居、史官立于螭头之下,驾出则扈从。
上一日顾见史官,还宫偶有戏言,虑外闻,自失曰:“莫使起居闻之,闻则书矣!”
起居之设,有益于君德如此。惜其职不尽举耳。
为什么他怕被史官记载?
因为在意脸面,怕被世人评论,怕被骂啊!
毕竟明朝很多官员士大夫以骂皇帝为荣,虽然很多皇帝说这是“卖直沽名”,对此深恶痛绝,万历帝更是亲自动笔,在内阁所拟草诏上增添批注。
孟一脉这厮如何轻率凟奏,姑着调外任,今后言官建白时政都不许掇拾浮词、捃摭旧事,卖直沽名,再有这等的,重治不饶!
上怒其掇拾馀言,沽名凟奏,夺俸一年,仍戒言官不得讪君卖直。
…惟一时偶疾,未能遂心,非朕倦勤而自偷逸也。至于左右近臣不过承旨办事,朕皆独断,纵有一二狥私坏法,朕自有处治,岂敢为姦。
近来诸司官员多有不务本等职业,不畏祖宗法度,或轻信讹言,沽名卖直,诬讪君上;或妄生议论,扰乱国是,排挤端良;或窥探观望,煽惑人心;或邀结附和,颠倒公论。言路原无阻塞,动辄借口;诏旨方行禁革,公然违犯。彼奏此辩,甲是乙非,章奏满前,使朕不得徧览。如此纷乱,是何朝纲?
…上亲更定数语,如“一二狥私坏法,朕自有处治”,及“沽名卖直,扰乱国是”,皆御笔添注云。
为什么不可以命令改写内容?
可以是可以,但改史是件很庞大的工程,涉及到方方面面的环节及相关人等太多了。
很多事情是一环套一环,妄想掩盖一件事,就得篡改十件百件事情的历史细节。
满清修明史修了上百年,很多事情还是互相矛盾对不上号,这只会加重世人的怀疑。
而当朝朝廷能掌握主导权的史书无非起居注、实录等等,实录还得后任皇帝修,即使皇帝强迫修改起居注,后任皇帝帮着在实录遮掩篡改,但也架不住这帮文人士大夫的笔杆子是真的多啊。
你管得了实录、国史,你还管得了他们的私人信件、著书?
你毁得了刊刻,还管得了人家手抄?
成化弘治朝吏部尚书王恕刊刻了一本大概是个人传记的书,据说书中有诽谤先帝宪宗的言语,书中化用《尚书•五子之歌》,批评宪宗“外作禽荒,内作色荒,酣酒嗜音,峻宇凋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锦衣卫镇抚司奏上太医院院判刘文泰罪状。言:
文泰初欲奏尚书王恕与后军都督府带俸都督佥事关昶计议,因得恕擅作威福等事,即写成奏稿一纸,又将恕所刊传示为民都御史吴祯。
祯见内引《尚书》五子之歌,“外作禽荒,内作色荒,酣酒嗜音,峻宇凋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等语,意近诋毁,因言:“待我举奏,为先帝报不平,虽死不悔。”遂亦创成奏稿,留文泰家。
文泰自摘稿内“立心矫诈”等语,增入已稿。祯后又为文泰润色,及增“迹此姦欺不臣可见”等语,且词连大学士丘濬,谓“文泰尝往谒濬,语及恕传,濬言不当板行,若有豪杰之士奏闻,厥罪不小”,及朱语“沽直谤君”四字为濬所说。
缘文泰因挟私恨朋,谋奏诋大臣,及言恕传诋毁先帝,无从取证,所述濬言亦係单词,请逮濬、恕对理,并治吴祯等罪。
上曰:刘文泰诬奏及妄攀大臣,甚是刁泼,宜重罪。且从轻降太医院御医。王恕作传卖直沽名,本当究治,宥之,传并板即令焚燬。丘濬罢。其馀悉免问。
恕复奏申辩,且言:文泰奏臣无一得实,又係革前之事,法司将臣与主使写本符同妄奏,有罪之人一槩参奏,似无分别。乞勑法司辩理,庶不枉抑。
上曰:此事已发落矣。
孝宗把王恕写的传,甚至是原刻书板,都一并焚毁了,但宪宗那些奢靡荒唐的事还是传得满天下都是。
因为总有人秉笔直书,况且明朝朝野士人尤其喜欢私著各类笔记、小说,把书板毁了还能手抄私下传录,而且皇帝真要这么干,他们更得写书骂死你。
篡改史书那更是要被天下群嘲千百年。
就唐太宗李世民这样的模范皇帝,还没怎么改呢,就被人非议了上千年。
像万历帝早年怕被史官记上一笔,结果最后连自己和亲信小声哔哔的“莫使起居闻之,闻则书矣!”都被于慎行给记在了《谷山笔麈》中。
于慎行长期作为万历帝的日讲官,算是帝师,自然清楚万历帝的一些事情,就是他们这些人把皇帝在宫中的言行传播出去的,能有什么办法。
如果万历帝当时强迫让记起居注的史官把这段改了,那绝对会有一堆士人笔记记载这事,万历帝名声更差。
古代科技不发达,不是谁都能有满清的本事控制言论的,就是满清也没法完全掩盖历史真相。
其实官员百姓都应该珍惜皇帝还要脸的日子,至少还有所顾忌、有点底线。
比如等到万历中后期,万历帝彻底无脸无皮、彻底放飞自我以后,反正他无所谓你骂不骂,也懒得管史书和朝野士人怎么写,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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