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兴国年间, 宋太宗诏令诸学士遍修群书, 以艺文类聚、 文思博要、 经史子集编成 《太平御览》 ; 又取野史、 传记、 故事、 小说撰集, 赐名 《太平广记》 。 言者以 《广记》 非后学所急,收雕板藏太清楼。 由是《御览》 盛传, 而 《广记》 不显。
《太平广记》 是一部故事集。 这些故事来自 “太平兴国” (西元 976 年 12月至984 年 11 月 )之前数百年间散落各处的轶事和传奇。 其编纂成书的年代, 也不但是北宋的 “太平兴国”年间, 同时还是北汉的 “广运” 年间, 大理的 “明政” 年间, 安定国的 “元兴” 年间, 辽国的 “保宁” 和 “乾亨” 年间, 以及于阗国的 “天尊” 到 “中兴” 年间。 《广记》中的故事来自不同时代, 故事的作者们身份不详, 而 《广记》的编者们大多是后汉、 后周、 南唐、 后晋的进士出身。 这些都不是重点。《广记》中所记载的事情, 大都有明确的时间、 地点和人物, 读者却不必在意它的真实性, 因为这些文字都是志异与传说, 就像荒江野老的梦话, 做不得真。正如吴山专所说的, 一切故事终究会发生, 不是在这里发生, 就是在那里发生。
宋太宗并不是博尔赫斯小说中那类热衷于故事的君王。 他即位后要做的两件事, 一是统一天下 , 这最终未能实现; 二是统一天下的知识。 为此, 他敕令编辑类书一千卷, 名 《太平总类》 ; 小说一千卷, 名 《太平广记》 ; 文章一千卷, 名 《文苑精华》 ; 医方一千卷, 名 《神医普救》 。 所有这些敕令编纂的丛书中, 宋太宗最为着意的, 是《太平总类》 。 据说他 “日览三卷, 一岁而读周” , 《太平总类》遂更名为 《太平御览》 。 《总类》堪为 “御览” , 因其可以 “见前代兴废, 以为鉴戒” 。 而 《广记》 虽然同样以 “太平” 为名, 却只是那无数盛衰治乱之世中的野史轶闻。 相对于《御览》 , 《广记》中汇聚的, 是 “在野的知识” 。
《太平广记》 是六朝至宋初小说之集大成者, 这部 “分类乖当” (钱钟书语) 的类书, 采撷史书、 地理、 笔记、 佛道诸书中的奇异篇目, 随着坊间刻本的播撒流散, 民间叙事的展演能量在岁月中潜滋暗长。 宋以后的话本、 曲艺、 戏剧编者, 不断对 《广记》中的故事原型进行改写与演绎——这些飘浮在历史海面上的传奇故事、 神异形象, 在不同时期的改写中构建出无数个 “当代故事” , 集聚而为中国社会史和生活史中绵亘不绝的奇幻时空。
“太平广记” 作为展览的名号, 意在打开这部 “故事集” 的指涉场所与创意时空, 其旨无关 “太平” , 而在 “广记” 。 今天, 艺术家欲在展览集会中生效, 作品必力求简单直接。 而这个展览的参与者们, 深感艺术界的游戏正在展览系统的呵护下日益浅陋, 无论依托何种媒介, 他们大都着力于作品中的叙事容量和潜在结构。 非但如此, 这些年长或年青的创作者们, 大都对 “作品” 这个物事本身有所超越——他们在意的, 是工作中长期而系统的累积、题解持续的绵延和异变。
“太平广记” 并不是艺术家所要应对的展览主题, 它首先是一个媒介, 是化学发应中铂金丝之类的东西, 是艺术家和写作者们工作的助燃剂。 同时, 它还是一个邀约, 邀请大家进入那个民间传奇绵亘千载的另类时空。 对于这个展览的参与者们来说, “太平广记” 既是一个线索纷纭的阅读和观看的时空, 又是一个意义错乱的幻想与实践的时空。
展览强调以 “叙事” 作为策展方法与创作策略, 试图重新启动艺术古老的叙事潜能, 再次召唤出艺术家作为观象者、 占卜者与记述者的身份; 从历朝历代的 “在野知识” 中, 以 “征兆”铺陈社会想象力, 指向一种感性的预知; 由 “影射” 联结当下境况, 牵引出事件与行动; 假“志异” 回溯 “异史” , 折射出在野的潜在现实。 而这久违的征兆、 影射与志异的力量, 本是百余年现代经验中艺术所失落的东西。
为此, 我们邀请了黄永砅、 吴山专和英格、 张永和、 汪建伟、 陈界仁、 邱志杰、 杨福东、白双全、 郭熙、 冯冰伊十组艺术家共同参与, 从 《太平广记》出发, 演绎出丰富的想象空间和叙事结构; 在当代现实、 历史叙述的裂隙与褶皱中, 重新命名我们的社会感知、 日常经验与身体记忆; 既折射出他们长期的思考脉络与实践方式, 又展现出各自分殊的社会想象。
在黄永砅的创作中, 当下事件与偶然遭遇是寓言般的存在, 平凡、 日常的现实呈现为层层叠叠的观象空间、 环环相扣的隐喻之链。 吴山专与英格将普罗米修斯的形象投入公共力量的场域, 以 “盗火者/投火者” 的双重母题贯穿透视/投射、 现实/实在的神话学结构。张永和在 《第三警察局》 的古怪剧场中反复探讨叙事空间与建筑空间的互构。 汪建伟对“时间/事件” 与 “骰子一掷” 两个意象的长期思考, 凝结为一种朝向莫名之物的系统工程学。 在陈界仁的工作中, 影像作为精神生产与现实动员的方式, 于历史断层中不断地召回社群记忆的生命回响——如他所言, “以 《广记》作为场所, 在被分配的感知方式与社会身份中漫游穿梭, 正是能动性之所在” 。 对邱志杰来说, 历史叙事开展为剧场与节日,以明代长卷《上元灯彩图》作为假设的 “脚本” , 历史剧中的角色与叙事原型源源不断地产出、 生成。 在杨福东戏称的 “谣言电影” 中, 我们看到一个 “以假传真” 的影像世界, 影像的绮丽幻境中, 面孔、 姿态与物被还原为一种亦假亦真的自由状态。 白双全本人即是日常世界中的一个错愕征兆, “闪念写作” 是他的生活触角与生命延长线, 在本次的 《 [ ] 》计划中, 他与参与者一道闯入 《太平广记》的志异空间, 探寻日常生活中系风捕影般的外之意。 作为 “广记” 世界里的新生力量, 冯冰伊在多屏影像中尝试用意义含混的神话,拼贴出叙事的莫比乌斯环; 郭熙则以子虚乌有的 “贾斯文” 演绎其异名人生, 由虚构的创作主体构建出物-身体-信仰三者的生成与转化之链。
与此同时, 我们还邀请了贾勤、 恶鸟、 朱琺等多位 “潜在写作” 的汉语实践者们, 以在地书写、就地播撒的方式, 探问 《太平广记》 的当下意蕴, 发掘美术馆空间中潜在的叙事能量。 在 《美术馆使用指南》中, 他们以诞妄的虚构开辟出这座美术馆建筑的隐性(阴性)空间, 与 《导览手册》形成显与隐的双重现实——所见非所得, 空间中 “物化” 的作品被不断地抛入不在场的人、 物与事件之流。 通过他们的写作行动, 美术馆习以为常的观看关系被撕开一道道裂隙, 嵌入一个个注脚。
我们期待, 艺术家的作品、 写作者的文字将会把这个为期一百天的展览构造为一个 “太平广记” 的增拟时空。 在这个时空中, 拆解与重构的大门将反复开启; 符码与叙事、影射与征兆、 意象与意念将不断地弥散、 交织、 聚合、 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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