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注本二十四史》问世,让许多读书界的朋友对“史家注史”发生了浓厚兴趣:什么是“注”,为什么要“注”,“注”的价值和意义何在,以及既有古注为什么还要今注,等等。
(一)
最早的“注”,是注“经”。即注释《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
“六经”也称“六艺”。《乐》在先秦已遗失,因又称“五经”。
“五经”之注可以追溯到汉代。这说明汉代的文化人,已经读不懂先秦的典籍。
为什么读不懂?有位国外汉学家说,中国古代典籍的“元文本”,是“非自明性的”。意思是,古文并不像现代汉语那样,能够令读者“望文生义”。
所以如此,有人归咎于文字、语言两个系统的分离,有人归咎于古时书写(刻)困难所导致的过度简约,也有人归咎于古文作者刻意古奥、神秘(如易经之语)。
据说与班固的同时代的大学者马融,年轻时为了读懂《汉书》,曾经跟随班昭专门学习古文。汉晋间研究《汉书》音义的人出了一堆,注家蜂起,可见班固文章之难解。
《说文解字》的注者,清人段玉裁说:“释经以明其义曰注”。
“以明其义”是注释的基本功能。但是这四个字却不能涵盖“注”的全部含义、类别、方法和意义。
最初的经注称作“传”。
“传”即传授、讲解。目的是解释经文的含义。如汉初毛亨的《毛诗故训传》 ,简称“毛传”、“毛诗”。毛诗不仅是最早的诗经传注,也是我国现存典籍最古老的注本;武帝时孔安国的《古文尚书》;解说《春秋》的“三传”即《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均为传。
时间推移,每有新注补充和修正旧注,则称为“笺”。东汉末年的经学家郑玄,其《毛诗传笺》所以称为“笺”,就是因为他是在《毛诗传》基础上写成的。郑玄的“笺”还有尚书,礼记等注本。因而被称为“郑笺”。
到了唐代,先秦典籍,包括汉代人写的传笺也成了古文,也难解读了。因此唐代注家不但要注释先秦典籍,还要注释汉代的注,如此就出现了“疏”、“正义”之类注体。
“疏”是疏通,“正义”则是辩明本义。这类注释,已经不限于字、词之义,还有了“串讲”。
唐太宗令孔颖达著《五经正义》并以朝廷名义颁布,使注疏之文超越学者个人见解而上升为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注”的地位遂被提升。
“以明其义”除了文辞解释外,还包括“章句”
之学,就是人们常说的“句读”(dou)。“句”的符号是一个圆圈。“读”的符号是一个小点。其功能是“断句”。显然,句读的功能同样是“以明其义”,并与现代汉语的标点相类似,后文说到今注时,再一并说及。
宋代注疏的一大特色是学者不再满足于解释古书之义,他们借注疏发表自己的见解。诚李贽所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这方面最突出的人物与著作当数朱熹及其《周易本义》、《诗经传》、《四书集注》。后者不仅代表了当时的经学水平,而且成为后世科举考试的题库和标准答案。所谓科考,从某种意义上说,考的也是生员对于古籍的诠释与发挥。
清代古籍整理与研究,重在文本校勘和材料的考据,方法上更加进步。由阮元主持纂刻,并一印再印的《十三经注疏》,以及他所写的《校勘记》,可以说是经学注疏的集大成之作!
传、注、笺、疏、正义、校勘之外,尚有其他一些名目诸如训诂、串讲、音义、解、诠、述等等,其基本功能都是对古文典籍的解释和讲述,使之由隐而显,由晦涩而清晰。
我注意到有的学者认为从古文到白话文的转译也是一种注释。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种看法。暂且不论。
注“经”的同时,其他古书的注疏也逐渐出现和扩展,包括对古代历史著作的注释和研究。
(二)
历来有种说法,注经在先,注史在后。
不过明清学人如王阳明、章学诚则主张“六经皆史”。在他们眼里不仅《尚书》、《春秋》是史,即使《诗经》这样被后人列入文学类的篇章,也在以歌谣的方式记录史事。张荫麟《中国史纲》即引《诗经?小雅》的《采薇》《出车《六月》等篇述及周厉王末年周人出征猃狁的史事。上古经史不分,文史也应如是。因而先经后史之说怕也不甚恰当。
经史分门别类是汉代以后。而历史文本的注释,其突出成就也体现于“前四史”即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范晔《后汉书》、陈寿《三国志》四部史书的注释。其代表作分别是《史记》三家注(即南朝刘宋裴骃的《史记集解》、唐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唐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唐代颜师古《汉书》注,李贤编纂的《后汉书》纪、传注,和南朝宋人裴松之《三国志》注。
“今注本”编委会的一位同仁告诉我,注史之由盖出以下三个原因。一是史籍文辞深奥,不注释难于理解;二是史书传抄流转,极易出现文本谬误;三是史著每出于一氏,见识有限,容易偏颇。通过注释可以增补缺失,修正史实。赵并引述裴氏写给宋文帝的《上三国志注表》加以说明:“寿书铨叙可观,是多审正。诚游览之苑囿,近世之嘉史。然失在于略,时有所脱漏。臣奉旨寻详,务在周悉。上搜旧闻,旁摭遗逸。按三国虽历年不远,而事关汉晋。首尾所涉,出入百载。注记纷错,每多舛互。其寿所不载,事宜存录者,也罔不毕取以补其阙。或同说一事而辞有乖杂,或出事本异,疑不能判,并皆抄内以备异闻,若乃纰谬显然,言不附理,则随违矫正以惩其妄。”
仅此一段,已说明后世学者为何将裴松之誉称为“史之忠臣”。裴松之广征博引,为《三国志》补充了大量史料。
另一裴注,则是裴骃注《史记》。裴骃是裴松之的儿子。他的贡献之一是开创“集解”的体例。依据采自多家,对于不同版本,不同注释,采取“并收诸说”的方法,此外还要附上自己的意见。他还主张“注不破经”,就是注疏家不应改损原作,必须体现对原典的尊重。
讲到忠于原典,还应说到另外一个“前四史”的注者,就是唐贞观年间,奉太子李承乾之命注释《汉书》的颜师古。据说颜注之前的《汉书》注本已有20家,而颜注所以脱颖而出,原因之一就是颜师古反对某些注者“多引杂说,攻击本文”。他主张“一遵轨辙”即按照原文加以注解。这一原则与裴骃“注不破经”的主张完全一样。裴松之被誉为“史之忠臣”,颜师古也被后人誉为“汉书功臣”,看来忠于原典是极其珍贵的注书传统。
“前四史”注释的研究,是一个很大的题目。今年夏季我提出文促会应当在适当时候举行一次“前四史”研究的国际论坛,希望中国古代历史研究成为国内外文化交流的一个很好的主题。
(三)
清代有位很特别的作家张潮,此人善于写作格言式的散文。他的《幽梦影》里有这样一句“著得一部新书,便是千秋大业;注得一部古书,允为万世宏功”。
张的说法或许有失夸大。但如考虑到中华传统文化发展的独特途径与背景,则他如此强调古书注释的价值却不是没有理由的。
论及古注的价值和意义,假如我们把“原典”与“注释”视为两个整体,两个大的系统,就不难发现它们的关系正可以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相辅相成加以形容。
注释不仅是知识的,也是学术的,甚至,经典的注释完全可能与原典平起平坐,不再是原典的附庸。
比如前面提到的毛诗、春秋三传、易传、史记三家注、三国志裴注、五经正义、四书集注、十三经注疏,原典与注释已不可分,乃至“不分伯仲”。
其中如唐孔颖达《五经正义》,因是奉唐太宗之命而作,已成那个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宋朱熹的《四书集注》也成为后世科考的题库与标准答案。
回到“今注本”。
18世纪以今,国人全面编修“二十四史”,概有四次;即乾隆四年启动的“武英殿本”,“钦定二十四史”由此问世;民国时代商务印书馆张元济主持之“百衲本”;新中国中华书局编修之“点校本”,以及经文化部批准立项,1994年由中华文化促进会主持编纂之《今注本二十四史》,简称“今注本”。
四次编修,其旨各异。依次分别为成书、版本、点校、注释。
“今注”是今人之注,今时之注。今注非同古注却大量引入古注,包括史学界倍加珍惜的前四史注。古注而外,今注还广泛吸收了由古而今历代史家研究古代历史的丰厚成果,包括百多年以来的考古发现。可以说是继往开来。
今注本的编纂体例和方法,可以从编纂委员会集纳的工作通信里看到。我想说到的是,在我看来,新中国以来的两次编纂,即点校本与今注本,虽然事分先后,题旨不同,但都属今注范畴。
显然,校勘、标点均为注释。
尤其标点,是更为纯粹的今注。古文无标点。前面提到的章句、句读,主要是一种断句的简单标记。而且直到清朝末年,大部分出版物也是不标句读的。
现代意义的标点符号是“五四”以后才伴随现代汉语出版物产生的。
古代汉语加上现代的标点符号,不仅起到断句的作用,而且对准确而细致地表达文辞的语义乃至表情,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中华书局“点校本”在中华文化古籍整理与现代转化方面走出了重要的一步!
而无论就学术规模还是价值而言,以“史家注史”为特色的第四次编纂无疑超越前三次,从承前启后的文化发展观看,这种超越也是应然的。
讲到这里,关于“注”的价值与意义,也许可以这样予以概括了。那就是:中华文化典籍之所以能够不断地获得解读、诠释、讲述、弘扬,以至愈益博大精深,所以代代传承而没有湮灭,没有中断,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字,就是“注”。
没有“注”,就没有经典文献的传承。甚至可以说,两千多年的所谓“经学”,几乎就是注疏之学!
汤一介先生生前一力倡导创立中国的诠释学,应该是与此有关。
只是“注”到今天,在已经获得一部容纳古今诠释的庞大历史书系以后,我们或许应该暂且作一停顿,这个停顿可以是50年,也可以是一个世纪。这期间,让我们从历史的文本与诠释,走入历史的内在精神。有人说“二十四史”中隐藏着中华民族五千年的“精神密码”。既是“密码”,则需破译,并且从中感受到力量和方向。我们需要一次精神的超越,像人类第一次觉醒,第一次轴心时代所经历的那样,由史而经,由事而理,由器而道,由形而下到形而上,从诠释走向发现,从阐述走向创造。
王石,中华文化促进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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