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著名学者、评论家,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兼任上海作协副主席、《上海文学》主编。
故事当然是中国故事。如果中国就是CHINA(瓷器),那么,作者要讲的故事也是一地破碎的瓷片,既有飞禽奔兽,也有魍魉魑魅,前者是自然,后者是人事,都依托了秦岭这个大背景,絮絮叨叨地显现本相。这个言说结构,《老生》的叙事已经演绎过一次。不过在那里自然部分是通过典籍《山海经》来呈现,偏重的还是在人事。而在《山本》里,演示自然的部分被融化到了人物口中,成为故事的一部分。如麻县长在秦岭任上无所作为,只留意草木虫鸟,辛苦采集标本,编撰了两本大书,一本是秦岭的植物志,一本是秦岭的动物志。尽管这两本书到了小说最后也没有完成,写成的部分也将毁于炮火。但是不管有没有秦岭博物志,秦岭依旧巍然存在。炮火可能销毁了麻县长的著作,但秦岭的黛青山色苍茫依旧。麻县长的故事也是作者胸中块垒,《山本》里大量描写秦岭博物风情的段落,可以看作是作者创作这部小说的初心所在。《山本》作为秦岭志的存在,其寿命要比山本各路贤愚的性命要长得多,但是《山本》在秦岭的存在面前,同样也是微不足道。这就是来自秦岭的自然、人事和言说的关系。
然而《山本》是小说,秦岭博物风情只能通过人物故事传递出来方才有趣,所以,在小说言说中,人事又转化为秦岭的主人,上演了一幕幕威武雄壮、可歌可泣的悲喜剧。
作者说他要写一本秦岭志,“志”也包括了秦岭的民国史,从历史故事中呈现博物与风情。但是如何来叙述历史?这要比描绘博物风情复杂多多。作者在后记里坦陈《山本》开始构思于2015年,“那是极其纠结的一年,面对着庞杂混乱的素材,我不知怎样处理”。纠结在于言说立场的选择。
回顾文学史传统,历史题材叙事从来就分两类:
文艺创作起源于民间,在被士大夫文化改造之前,它是走在后一脉野史的源流之中。这已经被文学史无数作品所证明。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最为绚烂的成果,就是作家重归民间的自觉,贾平凹与莫言为佼佼者。当代民间说史滥觞于八十年代的《红高粱》,中经九十年代刘震云的“故乡黄花”系列,到了新世纪贾平凹的《老生》《山本》,已经日臻成熟,俨然形成创作流派。民间说史的特点在于:它自觉分离庙堂话语编构的正史,另筑一套民间话语体系,这一点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红旗谱》《林海雪原》等将民间因素寄寓于正史话语体系的革命历史小说有所不同;同时与“五四”新文学传统中的知识分子说史的话语体系也有所不同,它更多偏重民间小道的传播,街头巷尾的流言,青山渔樵的讲古,荒诞不经,藏污纳垢,为官家御用所扼腕,为知识良心所不齿,但是它以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低端形态赢得民间草莽所倾心欢迎,故而禁毁不得,与世长流。
古代文学的民间说史传统里犹有庙堂的权力话语渗透,如《三国》《水浒》之正统思想,依然不脱旧文人腐酸窠臼,但当代民间说史,可贵的也就是摆脱了这一大阴影,形成新世纪文坛上活泼健康的审美风格。
以《山本》为例,我们不妨探讨民间说史的一些叙事特点。
首先就是历史时间的含混处理。一般正史叙事里,时间是最重要的线索,也是叙述统治者走向权力顶端的重要节点。可以说没有时间就没有历史,没有准确时间的历史就是靠不住的历史;但是在民间说史的传统里,时间永远是模糊的,就是要避免清理历史故事的精准性(所谓甄士隐)。民间故事的开端总是:从前啊……,或者:古人说……,民间说史的历史往往是虚拟的,就如《红楼梦》讲述的是清朝故事,叙事时间竟追溯到女娲补天,一下子就变得含混了。但是没有谁会去认真纠正这些故事细节的真实性,只是在更广泛的审美领域,人们可能宁愿相信小说所提供的真实,那当然是艺术的真实。读《山本》第一个感觉就是故事的时间不确定。我粗粗查阅了上世纪二三十年的陕西民国史,冯玉祥部队入陕是在二十年代初,而陕北红军早期组建是在1927、1928年间,应该算是二十年代末。小说里有一段写到时间背景:“形势已经大变,冯玉祥的部队十万人在中原向共产党的红军发动进攻,红军仅两万人,分三路突围,一路就进了秦岭。秦岭特委就指示游击队一方面与冯部十二军周旋,牵制他们对进入秦岭的红军的堵截,一方面还要护送一位重病的中原部队首长尽快通过秦岭去陕北延安。”在这段背景的描写中,夹杂了多种时间节点,冯玉祥与蒋介石联合反共,应该是在1927年以后不久,但那时反共主要是清党,还不是大规模作战。1927年是红军草创时期,小说写到阮天保与井宗秀分裂,从保安队倒戈为红军,可能是影射1927年10月共产党人唐东源、李象九、谢子长等利用陕北军阀井岳秀部第十一旅第三营发动清涧起义,分裂了井岳秀部队,创建陕北红军的历史事件。红军与冯玉祥的军事交锋应该是在1928年6月,冯玉祥以三个师的兵力围剿唐东源、刘志丹等人创建的工农革命军,革命军失败后,有一路军队进入商洛山区,与当地零星的游击武装结合在一起。也就是小说里蔡一风、井宗丞领导的游击队。而冯玉祥在中原发动战争,主要是与奉系军阀以及河南当地军阀作战,不存在与红军的中原部队作战。再进而写到游击队护送首长去延安,在二十年代末红军既不可能有中原部队也不可能有延安根据地,护送事件只能发生在抗战以后。但是在民间传说里,因为没有准确的时间坐标,才可能把不同时间的历史事件混合在一起加以编纂传说。贾平凹巧妙运用这样一个看似明显有误的叙事时间,透露了民间说史无时间感的叙事特点。
其次,民间说史脱胎于民间说书。话本小说擅长表现市井故事,反映了古代农耕社会向都市商业社会转化过程中的人性向往。而民间说史传统形成较晚。中国是史传大国,正史向来是皇家重臣、儒家圣人的禁脔,老百姓无缘染指。民间说史起源渔樵讲古、戏文传授以及民间歌谣的流传,以后才慢慢形成文字读本。老百姓对于历史真相并不感兴趣,替古人担忧只是一种审美功能,并无功利实效。但是它从民意的角度补充了正史之不足,《说岳》《杨家将》《包公案》等都是属于这类作品。在现实历史上遭遇了不公冤案的人,在演义里总是得以张扬。所以民间说史传统的道德基础是民间正义,它虽然被掺入传统道德说教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民间的想象力和正义感,这也是读《山本》的一条途径。《山本》里写到的历史人物有两个,冯玉祥是实写,指名道姓,但只是提到而已,一笔带过;另一个是井岳秀,则是以虚拟手法,塑造了井氏兄弟井宗丞、井宗秀两个人物,似也可以说,是为井氏兄弟树碑立传。但是真名真事皆都隐去,留下的全是贾雨村言。井岳秀被称为“榆林王”,在治理榆林地区经济建设,维护汉蒙领土统一等方面,政绩显著。与冯玉祥杨虎城是一流人物。但是在国共争斗中井岳秀倾向反共,这与冯、杨后期亲共不同,所以他们在民国史的地位也明显不同。《山本》对冯玉祥的介绍凸显了与红军作战的经历,而对以井岳秀为原型的虚构人物井宗秀则给予了很深的同情。这可能也是作者在创作这部小说初期的纠结原因。但是从民间说史的角度看,井岳秀其人对榆林地区的治理和保护,还是有功绩不应被抹杀的。这在榆林地区流传的井岳秀传奇中可见一斑,并非故作翻案文章。
陕北军阀井岳秀本人就是一部传奇。他哥哥井勿幕为陕西辛亥革命先驱,曾被孙中山誉为“西北革命巨柱”,仅三十一岁被人暗杀。井岳秀为兄长报仇,曾将仇人李栋才活捉回来,用砍头、挖心、抽筋等酷刑祭兄灵前,还剥了人皮做成马鞍,整天骑于胯下解恨。有了这段历史做垫底,小说写到井宗秀派人剥了奸细三猫的皮做鼓,为兄报仇肢解邢瞎子的身体,也都落到了实处。井岳秀擅长骑马,治理榆林二十余年,每天晚上都骑马巡查,这一点在小说里刻画井宗秀时也被描写出来。井岳秀之死也充满传奇性,据说是在看家眷打牌时,自己身上的手枪坠地走火,命中要害而死。但也有传说是被共产党指使刺客暗中枪击而亡。小说现取后说,暗示被阮天保行刺。从小说文本结构来分析,井宗秀作为一个民间英雄这样的死亡甚为尴尬,但是从民间野史的传统中寻找,同样的例子仍然存在,《三国演义》猛将张翼德一世英雄,最后死于两个裁缝的行刺,何况阮天保在书中作为井宗秀生死宿敌,身怀绝技,也算是旗鼓相当死得其所。这样的构思安排也可以体尝作者当初纠结之情,既从民间正义出发为井岳秀讨个公道,也为国共军事争斗的钢丝绳索上把握了平衡。
由此可见,民间说史的第三个叙事特点,就是历史与传奇的结合。这也是民间说史最凸显的娱乐功能。正史不录的怪力乱神现象,在民间说史里却是不可少些的成分。贾平凹的小说叙事里不缺因果因缘的细节,但传奇都在无关紧要处聊添趣味,真正涉及历史真相的地方毫不含糊。读《山本》,其中最重要的传奇是通过三个人物来传达,第一人是女主人公陆菊人,小说开始就说,因为她的陪嫁三分胭脂地是暗通龙脉,带到涡镇造就了“官人”井氏兄弟,但同时也给涡镇带来了毁灭。小说里以铜镜为鉴作为线索,构成了陆菊人与井宗秀的对应关系。第二个是瞎子医生陈先生,能洞察世事,逢凶化吉,此人提供的神秘信息都是正能量,与另一个以邪术蛊惑人心的周一山形成对应关系。第三个人是地藏王菩萨庙里的哑巴尼姑宽展师父,不言不语,却以尺八音乐来普度众生。她是出世的、无声的、精神的,与小说描写的涡镇内外的现实的、混乱的、欲望的世界构成对应关系。以铜镜立戒指向过去,以救世行医指向当下,以宗教慈悲指向未来,三界均有指点。但是铜镜无声,聋哑寂静,对于这个杀人如麻的无道世界,充满无奈与慈悲。
小说结尾处,涡镇已经毁灭,各路英雄都已化为灰烬,惟独陆菊人、陈先生和宽展师父还在人世间的苦难中继续生存,这又让人的思考回到小说最初要表达的秦岭意象,这些传奇人物本身就是秦岭的一部分。阅尽人间苦难,痛苦而无奈,挣扎而徒劳,忧患而无言,这都是值得我们今天深深思索与细细玩味的。
2018年3月2日元宵节晚
*本文首发于2018《收获》长篇专号(春卷),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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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震撼人心的民间秘史
一部描绘秦岭的百科全书
小说以秦岭深处一个名为涡镇的小镇为起始,讲述了杨家棺材铺童养媳陆菊人从娘家带来了三分胭脂风水宝地,被不知情的公公赠与井宗秀葬父后竟使涡镇的世道完全改变,从而引发了一幕幕激烈动荡的战争,逛山、刀客、土匪,游击队等多股势力一时间风起云涌,割据各方不断厮杀,同时井家兄弟之间的特殊关系与阮家族群的刻骨仇恨也在特定的时期与地点中变化升级。 除此之外,作者更是对秦岭一代的草木鸟兽有着详尽的描述,篇幅之多足以称得上一部秦岭地方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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