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一说这个时候的小说。
中国的小说一直是模仿史传的。最早的笔记,就是一个文人听说一点什么好玩的事,就用散文记下来。笔记重要的不是真实,而是猎奇。当然,猎奇的事要一直能流传下去,传成段子,需要符合人们内心的期待,符合真实的感受。为什么叫“小说”呢?就是小小地说,跟台面上的那些光明正大的说法不一样,给你提供另一种解释,另一种可能性。所以从笔记来的小说这一路,天然地具有解构性。
六朝的笔记小说已经很发达了。今天把六朝的笔记小说分成两类:志人和志怪。志怪就是有什么奇怪的事,就记下来,多半是神神鬼鬼的事。志人就是记录名人逸事,谁有什么上不了正史的好玩的事,就记下来。我们先讲志人。志怪小说等讲完陈隋再讲。
志人小说的代表作,就是《世说新语》。我在《年轻人的国文课》里已经讲过一些《世说新语》里的故事了,这里再聊聊这部书的读法。
这本书到现在为止,我讲的段子基本上都来自《世说新语》。《世说新语》对历史研究的意义是巨大的,现在我们经常拿《世说新语》当史料用,有时候也没有更好的史料。但是我们要注意,《世说新语》毕竟是小说,不是史书。与其说《世说新语》是史实,不如说它是心灵史,反映的是刘宋的人对这些历史人物的看法,也反映的是刘宋人的心理。《世说新语》作为史料不一定都是可靠的,但是如果通过《世说新语》来分析刘宋这个时代人们的心态,会很有意思。
如果我们把《世说新语》还原成小说,用小说的理论去看它,还能看出好多东西。《世说新语》里的好多段子,你如果多想一步,这段子是谁传出来的,会很有意思。有的段子是可能传出来的,那也肯定得是当事人之一传出来的,那么这个叙述人就有他的视角。有的段子,明显不可能是当事人传出来的,那就只能是段子,是后来人的杜撰。但是从文学的角度讲,这个杜撰可能更有价值。
比如说,他写曹丕毒死了曹彰,还要杀曹植。其中写太后怎么去救这个曹彰,写得特别生动具体。但是你想想,皇上要杀亲王,太后光着脚往井边跑这个场景,是谁传出来的?而且这个场景也太有戏剧性了,太具体了,所以有可能是段子。那么曹丕毒死曹彰这个说法,从史学角度看,就得打个问号。那么说曹丕又要杀曹植,这个可信度有多少呢?后面太后这句话——你已经杀了我的曹彰了,不能再杀我的曹植了——说得很有表现力,虽然很残酷,但是光看语气的话,很像老妈妈说的话。这种很细的地方,作为史料其实是没有价值的,但是作为小说是有价值的。
曹丕要杀曹植的说法,《世说新语》是比较早提及的,而且描述是比较详细的,细节多得可疑。我们看曹丕、曹植自己的诗文,他们兄弟的感情其实没有这么糟。我说曹植一生最大的悲剧,不是他哥哥要杀他,而是他要离开他最亲爱的哥哥。就是说,曹丕要杀曹植这个说法,是刘宋这个时代流行起来的。那我们就要问,为什么是刘宋流行起来的呢?
首先有一个问题是,《世说新语》的编纂者刘义庆,他的身份跟曹植很像,也是皇室的亲王。刘义庆那时候的皇帝是宋文帝刘义隆,刘义隆其实是一个特别猜忌亲王的皇帝,他是杀过自己的兄弟的。刘义庆当时也是被猜忌的,他很紧张,为了表示自己没有野心,连马都不敢骑。在这个心态下,就可以理解他在脑补曹丕和曹植的关系的时候,会尽量地夸大曹丕对曹植的猜忌。刘义庆也是在文学方面努力的亲王,可能他对曹植也有一定的代入感。包括他脑补曹丕杀曹彰,可能也是他现实中亲身经历的代入。
但是,这也只是刘义庆一个人的代入。他只是《世说新语》的编纂者,实际上这些故事本来就在那儿了,他只是采用了他最有共鸣的一种说法而已。也就是说,当时如果没有相应的社会意识,就不会有这些故事,刘义庆也没处找这些故事去。就算他一个人编出来,如果全社会的读书人没有一个人共鸣,这个故事也很难继续流传。所以,我们还得从更广泛的社会意识去思考。刘宋这个时代,有什么样的社会意识,会让曹丕猜忌曹植这样的说法广泛流传呢?
我们想想,刘宋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刘宋这个时代,大家对什么是士族已经形成一个比较统一的认识了,当时门阀下降,寒素上升,寒素和皇权结合。在这个时代,曹植的地位已经很高了,成了士族的第一代表。曹丕虽然跟他是一个妈生的,但他是皇上。如果皇帝是士族的领袖,问题还不大。一旦皇家不是第一等门第了,大家就不觉得曹丕和曹植是兄弟了。大家自然会觉得,皇帝是压制士族的。这时候大家都崇拜曹植,就会觉得,像曹植这么高贵的人,居然没有做皇帝,而且他跟皇帝只有一步之遥——他同母的哥哥就是皇帝。曹植诗写得这么好倒没做皇帝,曹丕诗写成这样倒做了皇帝,在刘宋的人看来,已经觉得不平了。虽然他们是亲哥儿俩,但是曹植身上投射的是士族的形象,曹丕身上投射的是皇帝的形象。到刘宋的时候,士族和皇帝的关系变得紧张了,皇帝和寒素的形象开始重合了,所以大家就把曹植和曹丕的关系想象得越来越复杂。《世说新语》里关于曹植和曹丕关系的描写,不能说明曹植和曹丕真实的关系,但是可以很好地说明刘宋这个时代人们的心理。所以我说,《世说新语》是心灵史。
又比如说,《世说新语》里说阮咸跟他姑妈家的鲜卑族婢女未婚先孕了,然后阮咸的母亲去世办丧事的时候,姑妈带着婢女搬家了。阮咸穿着重孝,跟来吊唁的宾客抢了一头驴,骑着驴去追这个婢女,为的是要回肚子里的孩子,一路上大喊着“人种不可失”。管肚子里的孩子叫“人种”,跟牛种、马种一样了。你想想这个情景,其实这不是什么浪漫的爱情故事,阮咸这德行散大了。这是件淫荡的事。像这种事,可信度就很低,因为这种段子大家爱传。后面他还圆谎,说阮咸的儿子之所以叫阮孚,字遥集,就是因为他妈不是汉人,是从远方来的。这个有可能是根据阮孚的名字附会出来的、有点低俗的一个段子。
你要是拿着这个段子,去证明阮家人轻薄无行,就呆了。其实阮家在中古士族社会的地位很高,阮家人可以鄙视谢家人,说他们是“新出门户”,说谢家人轻薄无礼。说明阮家在东晋就已经上升成古老高贵的家族了。这么高贵的家族,这么有名的人,你说他这么满大街叫唤自己的丑事,满大街散德行去,这就有一种反差,这样的段子大家就爱传。这就是小说性。
另外,这个婢女为什么非得是鲜卑人?是匈奴人、羯人可不可以?那时候有很多鲜卑人在中原做奴婢吗?我注意到,五胡中最后在中原做稳了北朝皇帝的,是鲜卑人。只有他们汉化成了中国的皇帝,成了南朝势均力敌的敌人。南朝和北朝其实已经不是民族矛盾,而是政权之间的矛盾了,但南朝人对鲜卑人的仇恨也是真实的。他们好像在想:你不是牛吗?你不是跟我们为敌吗?
几百年前,你们只配给我们做丫鬟!所以,这个丫鬟非得是鲜卑人,是南朝人另一种怨气的化身。那么,这个丫鬟也就不可信了,很可能是不存在的。
一个是我朝的高贵家族,另一个是敌国的皇帝,但是他们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们曾经通奸,弄出过私生子,还满大街散德行去。这样的故事,讲起来就不是一般的解气。这就体现了《世说新语》的解构性。
关于《世说新语》里的疯子,我已经讲过不少了。除了欣赏《世说新语》里的士族风度,我们也要学会把《世说新语》当小说读,运用小说理论去解析这个文本,而不能把小说里的事都当真。
我们中文系的人,不能把什么都当真的,更不能满足于知道“这是假的”。考证出“这是假的”,是历史系的事,历史系到这儿就可以发论文了。而他们发了论文,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我们要继续追问,既然是假的,那么这个故事为什么会有人讲?这才是我们中文系要考虑的。历史止步的地方,文学开始了。
《世说新语》是小说,不是冷冰冰的史料,而是我们文学的一部分。
选自《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六朝文学篇》浦睿文化·岳麓书社202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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