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治小说者,论及志怪,多将目光聚于魏晋,谈及唐代小说,又多推传奇,似乎志怪小说乃魏晋六朝所特有,唐代小说除传奇外,再无其他。实则不然,检阅现今各种文言小说总目,可知唐代小说除传奇外,仍有不少属志怪体的小说,在数量上同样较为可观。
一、唐志怪内容之取材
文言小说的内容十分广泛,天文地理、鸟兽虫鱼、民风民俗、社会文化等等无所不包,尤其发展至唐,小说本身得到发展的同时,其所涉范围亦越加广泛。不可否认唐小说内容之广博,当中志怪小说同样不可忽略。那么,这些广泛的唐代志怪小说素材,又是如何取得的呢?
(一)对唐前志怪的取材
唐小说绝非传奇一种,可进一步思考与传奇并存的志怪,其源流又在何处。石昌渝在《中国小说源流论》中其实已有所指,他说到志怪的一支演进为传奇,言外之意,魏晋志怪的其他分支乃以有别于传奇的小说形式而继续存在着。
志怪的自我改造,则暗含志怪这一体裁有一个由唐前发展至唐的过程,进一步试想,有这一种可能性,魏晋志怪发展至唐,在保留志怪形态的基础上,被性喜“作意好奇”的唐人加以改造,继而以有别于传奇以及魏晋志怪的新形态存在着。
其实,在对魏晋志怪有所阅读与认识的基础上,再去阅读唐志怪,会发现一个现象——在唐志怪中时常会发现魏晋志怪的影子,无论是志怪素材的直接引用,或者某些志怪思想的继承,唐志怪受魏晋志怪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在对比阅读魏晋志怪与唐志怪的基础上,对魏晋志怪的取材方式可以大致作以下设想:一,直接对魏晋志怪进行辑录;二,对魏晋志怪故事模式的套用;三,对魏晋志怪母题的借鉴与吸收。此三种取材模式,综合分析,第一类所占比重较小,缺乏新意,无甚可取,旨在博览视听。
第二类较于第一类,不仅在数量上取优,更是略有创新,在继承故事框架的基础上,添加不少富有时代特征的新鲜血液。最后一类则已脱离故事文本与框架,不局限于内容的临摹,而是对故事思想层面的学习与借鉴,这种因承则更为靠近文学思想层面。
(二)获行事于朋辈
唐志怪的取材可以用“获”形容,这与唐代文人喜爱在聚会上“征奇话异”息息相关。唐人并未将志怪小说置于史的高度,反而是作为一种娱乐的谈资,带有娱乐性、随意性。且小说撰述者,往往是聚会上的听众,属于被动的“获”得,并不需要如撰写史书那般,跋山涉水,访问故老。因此, “获”反映的是唐志怪的取材方式,“获行事于朋辈”十分贴近。
唐前小说之取材方式不外乎两种,即口传与载籍。唐代志怪小说亦难出其藩篱,唐志怪小说的取材一部分来自于载籍,而另一部分同样来源口耳相传,且占据一定比重。
然唐志怪中的部分口传故事,既不同于干宝的“访行事于故老”,亦有别于班固的“道听途说”,而是出于一种具有娱乐性质的文人之间的聚会,这是唐前小说所未具备的取材方式,是志怪小说在取材方面的一种创新。
在这种聚会中,在友人叙谈场合下,所有参与者被要求讲述一件怪异之事,若所述之事不够奇,甚至还会面临惩罚。当所述之事够奇,即命文笔较好之人以笔录之,故而使志怪小说完成了由口传文学向书面文学的转变,即我们现在可见的唐志怪小说。
总之,唐志怪故事除作者取材于载籍外,更多的则是由别处听闻而来,此亦成为了唐志怪重要的取材方式。
二、唐志怪作家的创作意识
(一)“补史”功用的弱化
论及小说之渊源,学术界各抒己见,莫衷一是,然大致不离以下几个方面:史书、神话传说、辞赋、寓言等几个方面。魏晋六朝小说的史学意味颇为浓厚,从另一角度来看,魏晋时期小说的文学地位并未完全独立,对于史传的依赖程度高。
融志怪、历史、琐闻为一体的魏晋志怪小说,发衍至唐,逐渐分流,小说与史传文学的界线也不再如魏晋时期那般模糊。至有唐一代,随着时人对小说认识的加深以及受时代风气的影响,大包大揽的志怪小说被逐渐细化,其演进之脉络亦渐次明晰,一言概之,可分为传奇、历史琐闻、考据辨证以及志怪本身。
由此,志怪的记异功能、史学功能、考据辨证功能不再集于一体,而是各有所发展,志怪的“补史”之功被逐渐弱化。
(二)彰显博学之态
小说有着内容广博、包罗万象的特点,文人的博物洽闻与性尚怪异紧密相连,故而志怪小说中,往往可见文人的博学之态。小说家们本身所具有的“博学洽闻”传统自然影响其小说创作,故而唐志怪中时常透露着重知识性的一面。同时唐代进士科考试,对唐志怪作家尚博学、重视知识性的文化心态有着一定影响,进而作家们将此种影响融入到志怪小说的创作中。
(三)现实色彩的折射
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离不开其所处的时代大背景,彼时的政治、经济、交通、民风民俗、文学风尚等无不对文人的创作产生影响。反过来,文人亦会有意或无意通过文学作品对现实有所反映。小说至唐,为之一变,其“变”绝非仅是志怪向传奇的演变,而体现在多方面,就志怪小说而言,就包括叙事手法、故事内容以及撰述思维的变化。
唐志怪作家不仅关注故事的怪异成分,他们重现实性的撰述思维,使得志怪故事中时常透露着对现实世界的折射。简而言之,唐志怪的故事是荒诞离奇的,其背后所隐含的作者的撰述思维却具有现实性的一面。
(四)唐人之“怪”“异”意识
“怪”与“异”二字意思实则相近,当此二字组成“怪异”一词时,多指向自然界的一些神、鬼、妖、灵异之事。虽然二者差异不大,然若具体到某个特定的历史环境或说某些文学作品中,两者的差异就逐渐凸显。
在阅读唐志怪类小说时,时常可见“怪”与“异”二字,粗读之下,一瞥而过,“怪”与“异”似乎只是同一意思的不同表达而已,不必咬文嚼字。若细读之,实则不然,稍加思考,便可知此二字在唐志怪小说中的含义存在着相交相离的关系。
志怪发衍至唐,唐人对于“怪”与“异”的认识也有所变化,首先表现为“怪”不再单指异物(神、鬼、妖等),更关注由异物所引起的故事本身。再者,“异”与“怪”开始不再等同,“异”的范围扩至人间事,开始与现实世界更多接触,然又囊括神仙鬼怪,故而“异”的范围大于“怪”。“怪”更多停留在志怪故事之中,而“异”则逐渐向传奇文靠拢。
由唐志怪作家对“怪”到“异”认识的转变,侧面反映出志怪向传奇的演进。
三、唐志怪的叙事特征
小说属叙事文学的一种,唐志怪既被视为小说,自有其叙事之法。尤其志怪发衍至唐,不仅在内容及思想方面有所变化,其篇幅相较于魏晋六朝志怪而言,整体上都得以扩充。随着志怪小说篇幅的增加,与魏晋六朝志怪简单的“实录”相比,唐志怪在叙事手法方面亦有所发展。
(一)叙事视角
根据故事内容的不同以及作者叙述谋略的变化,作者往往会采取不同的叙事视角。唐代志怪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三种:全知叙述视角;限知叙述视角;混合视角。
全知型叙事视角在史传文学中极为常见,史传作者站在一个上帝视角,对所记历史事件无所不知,进而能够更为全面地将历史呈现给读者。志怪小说脱胎于史传文学,故而在故事叙述中,亦较多采用全知型叙述视角,唐志怪亦难出其藩篱。
限知视角,指叙述者尽量独立于文本之外,不再对故事文本进行干预,将叙述视角固定在某一人物身上,作者通过此人物的视点逐渐开展情节。唐志怪小说较多采用限知视角。全知视角能较快的使读者领会故事的完整过程,而限知视角则在情节上善置悬念,将故事内容随着情节的发展一点一点透露给读者,吸引读者兴趣,让读者不自觉沉入其中。
除此之外,在同一故事中,往往会有不同的故事人物,不同的故事人物背后,隐含的则是不同的叙述视角,因此,一个故事文本中,往往会有许多个叙述者。不同的叙述视角,有利于作者从不同层面刻画人物,讲述故事,亦使读者能够更为全面细致地了解文本内容。
(二)叙事结构
唐代志怪小说相较于传奇而言,虽说篇幅短小,然其既被称之为小说,自有其叙事结构,往往一两百字之间,便体现了作者结构上的精心安排。
志怪故事中出现的第一个人物有时不仅不是该故事的主要人物,甚至在后文的叙述中完全消失,有学者将此类人物称之为“功能性人物”。他们不是作者想要浓墨重彩刻画的对象,其出场仅仅是为推动情节发展,满足作者的某种叙述要求,当叙述目的达到之后,便再没有存在的意义,因而作者在后文中较少提及该类人物,甚者不写。
倒叙的叙述手法在志怪小说中并不常见,究其缘由,一方面是由于志怪脱胎于史传文学,史传文学作为其母体,对其影响深远,史传文学本身就很少采用这一手法。另一个原因,唐志怪相较于魏晋志怪,虽说在篇幅方面有所增长,然志怪毕竟为笔记小说,与其他类型的叙事文学相比,篇幅仍显较小,不利于倒叙、补叙手法的使用。
唐志怪对故事人物的出场,较多情况下采取略写的手法,而对于异物的出场以及异境的描写则着墨颇多。作者有意减少现实成分的叙述,而增加对怪异事件的描写。推其根源,唐志怪作家欲重点表达的是故事的怪异性,而非纪实性。不可否认,唐志怪中亦有不少可资劝诫、警示众人的故事,然整体而言,却仍是以突出志怪故事的“怪异性”为主要撰述目的。
(三)叙事语言
首先,在阅读唐志怪时,往往会发现,即使不同的故事类型,但读来却极为熟悉,那是因为唐志怪在表达方式、塑造人物形象、行文结构方面,逐渐形成了一种稳定的习惯,且不容易改变。唐志怪小说在鬼怪异物出场前的铺垫,就有着一定的共性:在异物出场前,往往会有以下描写:一人独居、月黑风高、香气四溢。
其次,唐人还会将诗歌运用到小说之中,其实这绝非唐人首创,早在魏晋时期,已有文人将诗歌穿插到小说中。但魏晋六朝志怪小说对于诗歌的运用不够成熟。志怪发衍至唐,唐人承前人余绪,扩其波澜,在志怪小说中穿插大量诗歌,才使诗入小说这一现象蔚为大观。
最后,在一个故事中,往往包含多种叙事语言,如叙述式语言、描述氏语言、对话式语言,其中描述式又包括心理描述、动作描述、环境描述以及外貌描述。在唐志怪中,对话式语言占据极大比例,且于故事情节的发展而言,也较为重要。其在志怪小说中的功用可大致分为:交代故事情节、交代人物身份、刻画人物形象。
结语
志怪小说发展至唐,相较于魏晋以前的小说而言,有了全新的自我发展与创新。这些小说取材范围广泛,内容充实;在创作目的上讲,由先代的“补史”向叙事、描写“怪”与“异”的方向发生了转变,同时,唐人亦在叙事手法上达到了全新的高度。这些内容大大地充实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并为后世人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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