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帙浩繁的古代文献典籍,是文脉赓续的重要载体。古籍保护修复工作,也因此显得格外神圣而不可或缺。
地处五岭之南的广东,自古文教兴盛,尤以明清两代走向恢弘。近代以来,阮元在广州创办学海堂、张之洞创办广雅书局,让广东图书刊刻在晚清进入黄金时代,留下不少珍贵地方古籍文献。
记者了解到,近年来,以广东省古籍保护中心为龙头,全省各地基层图书馆先后加入古籍修复行列,一张辐射全省的古籍普查、修复、整理出版的“大网”业已编织,散落各地乃至海内外的典籍迎来“重生”。
修复师在进行修复工作。
广东古籍修复近年来取得了哪些重大进展?南方日报记者专访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原副馆长、省古籍保护中心原副主任倪俊明以及多位古籍修复及研究专家,探访岭南古籍“重获新生”的背后故事。
摸清家底,8万余部岭南古籍有了“身份证”
2007年,“中华古籍保护计划”拉开帷幕,首次对全国古籍展开全面普查。至2020年底,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下称“省馆”)共组织全省40多家古籍收藏单位、完成8万余部古籍的普查登记任务,众多古籍从此有了“身份证”。
其中,共有342部古籍入选六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1864部古籍入选《广东省珍贵古籍名录》,“国宝级”书册典籍得到妥善保护。
通过这次“摸底”,一批残损严重、急需抢救性修复的“国家级”珍贵古籍浮出水面,得以“重获新生”。
2018年,省馆馆藏的明正统十二年司礼监刻本《书集传》经过6位修复师历时8个月的抢修,得到了有效保护。《书集传》是著名南宋学者蔡沉受朱熹委托所作的《尚书》学著作,曾入选第二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具有重要的版本价值和文献价值。
修复前的明代刻本《书集传》。
修复后的明代刻本《书集传》。
“只有先摸清家底,才能谈古籍资源的活用。”倪俊明说,古籍普查工作大大便利了古籍整理、出版工作。以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和中山大学图书馆藏书为基础、海内外公藏机构和个人藏书为补充的520册《广州大典》,正是得益于同期进行的中华古籍保护计划,更顺畅“问世”,历时十年出版完竣。
此外,《清代稿钞本》《中国古籍珍本丛刊·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卷》《广东历代方志集成》等大型古籍文献丛书也在此期间整理出版,在岭南文化的研究与传播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
倪俊明介绍,接下来,省馆将以每一个古籍收藏机构为独立单位,在原有普查数据的基础上,增加分类、行款等著录项目,丰富书目内容,分期分批编印《广东省古籍总目·分馆卷》,最后将汇总形成《中华古籍总目·广东卷》,建立起著录规范、分类合理、数据准确、内容丰富的广东全省古籍“户口簿”。
修复前的《清閟阁全集》。
修复后的《清閟阁全集》。
“古籍保护网”辐射全省,地方修典迎热潮
近年来,省馆牵头启动“广东省基层图书馆古籍修复能力提升计划”和“广东省基层图书馆古籍库房和阅览空间提升计划”,在全省基层建立了21家专业古籍修复室,更新改造14家基层图书馆古籍库房和阅览室,省内各基层文献保护单位修复人员共接受培训300余人次。
一张辐射全省的古籍普查、修复、整理出版的“古籍保护网络”编织成形,散落南粤大地的珍稀古籍重现于世人眼前。
粤东潮州,韩山师范学院(下称“韩师”)前身为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由“韩山书院”改建而来的惠潮嘉师范学堂,通过百年来的积累、购买与乡贤捐赠,韩师图书馆藏有古籍和民国线装书8000多册、民国原版图书馆近8000册,是粤东地区历史悠久、藏书较丰富的图书馆。
馆藏文献中,最有名的还属乡贤郭辅庭在民国十四年集中捐赠的28箱线装书,由国学大师章太炎为韩师学子精心挑选,这些书籍连同书箱历经抗日战争的洗礼而完好保存,见证了先人在抗战岁月艰难保护古籍资源的民族大义与不屈精神。
28箱线装书。
然而,此前由于长期缺乏恒温恒湿的古籍库房、规范的古籍装具和专业的防虫措施,图书馆存藏的古籍一度岌岌可危。加入“广东省基层图书馆古籍库房和阅览空间提升计划”后,如今馆内全天候空调、除尘器、除湿机等一应俱全,在广东省古籍保护中心的支持下,图书馆还陆续购入修复用纸和楠木夹板,在馆藏保护上有了很大进步。
胡露正在修复古籍。黄楚旋 摄
2013年,韩山师范学院图书馆特藏室管理员、古籍修复师胡露首次参与到“广东省基层图书馆古籍修复能力提升计划”,并于2015年成为国家级古籍修复技艺传习中心广东传习中心的修复师之一。经她之手,古籍、民国书、信笺等古籍材料焕然新生。
在一次整理中,她意外发现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亲笔签名赠予图书馆的《天啸楼集》,是非常珍贵的校史资料,从而让更多韩师学子亲睹前人的殷殷寄托。
“这些古籍历经百年沧桑,流传到了我们手上。我们把它整理、修好之后,又能上百年地流传下去。”在胡露看来,修复古籍“有一种特别的使命感”。
与原生性保护的古籍修复同步,作为再生性保护的整理出版成果迭出。近年来,广东地方历史文献的整理出版声势浩大,亮点频现。广东省馆与各地机构合作,策划实施“广东省古籍地方文献整理出版计划”,先后编辑出版《中山文献》《东莞历史文献丛书》《茂名历史文献丛书》《韶关历史文献丛书》等多种大型古籍地方文献丛书,皆为当地史上规模最大的地方历史文献汇编出版。
如今,人们可以通过新版图书阅读大量珍贵古籍善本,古籍文献原件得以“静养”。
倪俊明表示,将继续推动全省各地,以区域文献和专题文献为中心,参照《广州大典》的模式,将南粤各地古旧地方文献进行整理出版,汇聚成广东历史文献大系。
修复师在进行修复工作。
海外文献“回家”,编纂《粤港澳大湾区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
广东作为华人华侨来源地大省,有大量地方文献通过各种途径流传海外。随着国家海外古籍回归工程的推进,一批流散在世界各地的珍稀岭南文献得以影印“回家”,成为广东古籍保护工作的新成果。
2020年,由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与澳门基金会、葡萄牙外交部档案馆合作整理的《民国葡萄牙驻广州总领事馆档案》(外文部分)共132册正式出版,既为澳门回归祖国20周年献礼,也为中葡文化合作添硕果。
倪俊明介绍,自2008年开始,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与澳门基金会、广东大沿海出版工贸有限公司专门成立复制工作组奔赴里斯本,经过三个多月的紧张工作,亲自为10万多页档案进行拍照、归档,将整批档案复制回国,陆续出版了4辑209册档案资料。“作为葡国外交秘档,此批档案有很多是孤本资料,具有完整性、唯一性和权威性等特点。”他说。
每次造访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德国巴伐利亚图书馆等欧美图书馆,省馆馆员都格外关注当地特藏的珍贵广东古籍,或通过数据库搜寻相关档案,由此推动了《海外广东珍本文献丛刊》等丛书的诞生,其中不乏国内未见或稀见版本,掀开广东海外文献“回家”的重要篇章。
《海外广东珍本文献丛刊》第一辑。
倪俊明介绍,下步,省馆将联合粤港澳大湾区相关图书馆,组织编纂《粤港澳大湾区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进一步加强粤港澳三地古籍地方文献资源的整理开发和宣传推广,在大湾区古籍修复保护、活化利用的过程中,牵系三地人民共同的情感和精神血脉。
揭秘广东省古籍保护中心修复师日常工作:
毫厘之间有千秋,“蝉翼”之上见真章
上午8时30分,修复师祖巍来到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径直走进馆区最后一栋大楼,这里便是特藏部古籍文献修复室的所在。
走进广东省馆特藏部古籍修复室,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神似”厨房的设备台:破壁机、电磁炉、淀粉、喷水壶、浆糊碗,乃至红茶、黄檗、板栗壳等染色材料,常常让来客误以为这是烹调美食的后厨。“古籍修复在材料上的选取较为谨慎,多为‘食品级’材料,尽量避免不确定的化学成分对古籍产生伤害。”祖巍如此解释道。
落座修复台,祖巍与其他8名修复师一样,埋首进入古书世界,问诊把脉,一坐便是一整天。在这里,修复师们积极开展善本古籍、普通古籍、书画、报纸、舆图等多种文献的修复工作。
省古籍保护中心的修复台。
其间,无数古籍书页自她手中流转,一本本修复完成的古籍被存放入库,供海内外学者查阅浏览。此般工作,自2013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文物鉴赏修复专业起,她已从事了近十年。
最近,祖巍正在修《莲须阁集》,这是明末诗人、官员黎遂球的著作,在岭南诗史上有重要地位,也是她近年来接触到的比较“难修”的古籍。
《莲须阁集》修复前。
人与书的缘分,从收购古籍便开始了——她曾参与图书馆与书商讲价的过程,以修复时间、经济成本、人力消耗等方面为据,争取更便宜的收购价格。最终,这本书回到了祖巍手里进行修复。
建档、剪线、拆纸捻、编码、配纸、修补、敲平、垛齐⋯⋯种种修复步骤中,最耗费时间精力的当属“修补”。修复师将书叶润湿后,在破洞处涂上浆糊,粘上补纸,再撕去多余补纸,将搭口控制在2毫米之内,便完成了修补。这样看似简单的工作,在一叶古籍上需要重复无数次。
补纸过程。
祖巍告诉记者,这本《莲须阁集》的修复难点之一,在于书叶絮化。“就像潮湿的纸巾,没有拉力和韧性,一碰就容易碎。”此外还有修复痕迹、浆糊失效等情况,由此导致了虫眼密集、前人补纸难揭等复杂情况。
这本书的书叶薄如蝉翼,厚度在0.03至0.05毫米之间,也给修复工作增加了难度。“书叶薄,则补纸也薄,容易出现看不清补纸边缘的情况。”因此,祖巍只能“摸瞎过河”,拿着镊子一点一点地寻找多余的补纸。遇到不同的纸张、印墨及各种各样的“顽疾”时,还要“对症下药”,使用不同的修复手段与技巧,才能达到更好的修复效果。
祖巍正在修复的《莲须阁集》。
祖巍告诉记者,古籍修复是一件需要“强迫症”的技术活,如果不能真正静下心来、将每一个细节都做到尽善尽美,是没办法修出让自己满意的结果。
毫厘之间,大有千秋。古籍修复工作,始于日复一日地补全成千上万个细微孔眼、破碎纸叶,终至裁订成一本本齐整可读的书册,交付于不同的读者手中,进而“重现”古籍曾记载的悠远历史,链接起百年文脉的接续与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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